燃燒的父親
莊明珊
本創作計畫名稱為《燃燒的父親》,經由父親灼傷的職業傷害,挖掘家族史、耕作史,也期能為燒燙傷患者帶來一絲希望,鼓勵他們一起面向世界、探索內在。
本創作計畫以「燃燒的父親」為題,一方面凸顯父親慘遭火吻的事實,一方面也凸顯父親為了照顧弟妹所付出的辛苦。那彷若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姿態,既是正向也是反諷的。
本創作計畫歷經一年創作,共計完成廿一篇散文作品,合計總字數約九萬六千字。全書共分三小輯,第一輯「燃燒的父親」;第二輯「遺失的眼淚」;第三輯「大地再反撲」。輯一集中描述父親自燒傷迄康復的歷程,共收錄十篇作品。輯二圍繞著父親家族史進行探索,共收錄七篇作品。輯三則是描述父親從事農耕隨之而來的耕作史。透過三個小輯,本計畫係以父親作為敘述的主體,藉以投射出男性身體觀、家族情感與土地認同等,全書環繞著傷害與身體、身體與親情、親情與身體等議題。
以下,即就各篇作品簡述內容摘要:
〈燃燒的父親〉:接到通知趕至加護病房的當下,目睹父親被煙燻的臉龐,成為不折不扣的一張「黑臉」,不免使我們一驚,宛若一直以來寫在作文簿裡的比喻忽而成真,使人不知所措。使人不能不體認,父親此後再也無法大聲嚷嚷了。
〈也許是吧,奇蹟〉:然而無論醫生怎麼說,父親總是和善的附和著說:「也許是吧,奇蹟。」但我們都知道,那不僅僅是奇蹟,而是他的意志力使然以及一家人的同甘共苦所致。那真的是一段彷彿打仗一般的日子,沒有共同經歷的人,不知道其中的擔心,更不明白其中的痛苦,尤其醫院的行軍床並不好睡,又小又窄,加上冷氣每天不斷的開,皮膚很容易變得乾躁,嘴巴和眼睛也是澀得很……所幸,這些都被我們克服過來了,而奇蹟的還有從未下廚的父親,在提早退休的情況下,從大男人的自以為是到開始學著做菜、煮飯,最後甚至幫著母親拖地、洗碗。
「那才是真正的奇蹟咧。」母親笑笑的說,笑得眼眶都濕了,但這一次和過去那幾次都不一樣,是更篤定的感謝——不只謝天,也謝人,感謝那麼多人拯救了她的丈夫,我的父親。
而我們彷彿也聽見父親細細細細的說:謝謝你們當時沒有放棄我。
謝謝。
〈重新學走路〉:學站時,先將父親挪到另一個床上,那張床由機械操作,可以讓人躺在上面固定好,然後按鈕,床面就會自動慢慢的垂直,最後父親就像貼著床而站立起來了。換言之,那是輔助久臥病床者的工具,這樣反覆幾次之後,父親終於可以站立起來,然後慢慢鬆開綁住的器具,向前走。那樣子行走,才讓人想起來,父親燒傷已經過了三個月了。
〈【在醫院之一】生字帖〉:「每次自殺清醒後,我就覺得自己又是一個全新的人,沒有慾望也沒有痛苦……」這依舊是出自G小姐的話。想必很難讓人認同吧,尤其對於擁有剛上小學一年級女兒的姑姑來說,她睜大了眼嚷:「什麼跟什麼嘛,像這種人,根本就是生活過得太舒服了啊。」就著燈下,她的女兒露露正在練習寫字:第三個字是人,第七個字是生—生生生生生生—露露一面寫一面念,我想著,許多年後,她會不會也會為生命感到困惑呢?會不會也「害怕痛苦的活著」?
〈【在醫院之二】鄭先生的病〉:那一刻,我只想認認真真的對鄭先生說:唯有在一起的美好,才是決定成為一家人的重要元素,也才是決定一個家之所以完美設計的最終根本,至於其他的,都只是虛矯的形容詞與賺錢的話術罷了。
都只是金玉其外的表相,而已。
〈【在醫院之三】別怕,憂鬱的夢〉:因為現實從來就不是容易馴服的獸,它生著利牙,隨時伺機而動,唯有頑強的人能抵抗它、面對它,以及回擊它,並且最終取得最後的勝利。
「加油。」我在心底默默的對自己說,也對父親說。
〈把愛找回來〉:「把愛找回來啊。」露露說。
嗯,把愛找回來……父親點點頭,但是,那要去哪裡找呢?又該怎麼找呢?
「就是去找嘛。」露露嘟起嘴說:「就像這樣啊!」露露上前用力抱緊了父親。
「就像我愛舅舅這樣。」露露說。
〈母親的手路菜〉:我想像著,在父親從往台中做學徒,而家裡只剩下母親的那段時光,面對家裡並不友善的其他人,她內心是否也有想逃的念頭?記憶似乎再度被拉進小發財車裡——蝦仁、肥腸、醬油、酒——風吹起來了,筵席棚子搖搖晃晃,盛盤的擺飾也搖搖晃晃,不確定的焰火,母親心底的漣漪也被撩起了嗎?
〈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那個刺痛就像父親住在陽光基金會提供的宿舍裡的心情,「不是眼見為憑,不是身上的疼痛可以治好就沒事了。」父親說,來這裡的每個人,心底的恐懼並未完全消除,夜裡經常會聽見有人大吼大叫,是說夢話的那種聲音,也是受傷的聲音,畢竟人的樣子都變了啊。
〈神明的呢喃〉:父親說,燒傷復健的過程中,復健中心設有神明廳,總是有許多病友立在神明面前祈求他們的護佑。那時候,神與神之間再沒有界限,凡是能幫助他們安定心情,讓他們生出希望的,都是值得敬畏與依賴的神。
那時候他強烈的想起了田裡的那間土地公廟,那間一直以來被他冷落的小廟,裡頭供著土地公與土地婆,後來翻新之後,又迎來一尊土地公,形容新舊並置的奇特景觀。
〈尖叫〉:然而,爺爺在大半夜裡偷看成人影片卻是不爭的事實。他毫不避諱的任由影片播放著,無聲的影片在夜裡只有跳動的光痕,遠遠看上去,彷彿是裸體跳舞的人,跳得那樣寂寞,連在一旁看著的我和弟弟都覺得無聊極了。那時候,當然不可能知道爺爺觀看影片是為了什麼?只覺得他很變態。現在回想起來,終於明白,那其中所包含的欲望與無從排遣的寂寥,想必是那樣深沉吧?畢竟才五十幾歲的人,擁有欲望也是很正常的,只不過我們這個社會很少正視老人的欲望罷了。
〈遺失的眼淚〉:也當然,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父親會在多年後遭遇一場生命的劇變,而這一劇變將他堅硬的內心,燒熔成柔軟的內裡,讓我得以觸摸那其中的晶亮。
我再次聽見田裡傳來的沙沙沙沙,以及那一顆顆白菜採收後,剝開內裡的瑩澈與白晰,它們是如此美麗而令人動容。
〈妳是不是又胖了?〉:也因此,有一陣子我其實是厭惡大姑姑的,心中的那個執念像是無法被移除的巨石,每每夜深人靜,使我無法成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大姑姑,為什麼會這麼優秀?為什麼大人總是這麼愛比較呢?
「人嘛,心本來就是偏的啊!」在夢裡,不知是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掌心穿過空無一物的左胸口,發出空洞的哀鳴。
一種窒悶的氣息從四面八方迫近過來,將我強力壓縮在那個密閉的思維裡。
〈身分〉:我想著,如果當年小姑繼續讀上去,想必不會那麼快就嫁給小姑丈,也就不會那麼快生小孩了。小姑姑不快樂,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也是我們都害怕的事。因為這麼一來,小姑姑不但有說不完的抱怨,還有說不完的「未來」,似乎只有畫著餅,才不至於覺得眼前的一切很難忍受吧。畢竟寄望於未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無限的希望,也都變得更輕盈了。
〈米莉與哥哥〉:於是我們帶著哥哥一起去動物收容所領養,所有的狗伸長了脖子,奮力的擠在籠子的鐵欄杆上,恨不得被撫摸似的。唯獨米莉不是長得瘦小還是身體虛弱,只顧著在後頭嗚嗚叫著。那是哭泣的聲音,許多年後,我們都瞭解,狗也會哭泣,牠們其實是很怕孤獨的動物。
〈弟弟,弟弟〉:「有空還是常回家吧。」我對弟弟這麼說。
想起那天出門前,父親轉交給我一只紅包,說是要祝福弟弟二十五歲生日快樂的。弟弟遲疑了一下,我把紅包塞進他的褲袋裡。「爸叫你吃飯要正常一點欸,不要整天亂吃,已經不是少年郎了啊。」我把父親的話轉告他。
〈公主的疑問〉:事實上,露露是大姑姑四十五歲那年求來的寶貝。一眨眼竟已三歲了,歷經斷奶、牙牙學語、學會喊馬麻把拔、生過幾場不大不小的病……露露越來越圓潤,大姑姑卻越來越消瘦,也多了幾絲白髮,每每目睹這一幕,母親總不免對我說:「一生落九花—」意思是,生養孩子耗去女人許多的青春與體力。
〈大地再反撲〉:也是因為農工同源,所以像是工安、環保這類後來才被重視的概念,在當時根本就是付之闕如,像父親工作的高溫場所,卻沒有相關的防護衣,也還好工廠願意負責,否則龐大的醫藥費該如何是好?就這樣,在工廠沒有環保意識下,土地被污染了,就連現在,父親也無法確定灌溉用水沒受污染?「這麼多年,應該沒事了吧?」父親說:「當初的那家工廠都關掉了啊,現在水那麼清澈,應該是沒事了才對。」
我去父親的田地看過,只見父親從大圳裡抽水灌溉,那大圳其實也就是一條比較寬廣的大水溝,這樣的水溝真的沒有污染嗎?我看著遠方的那棵大樹,樹蔭投地上凌亂的擺動,像一片陰影籠罩著這個所在。
〈牛,以及其他〉:爺爺說,都結婚那麼久了,還有什麼要說的?但大黑和小黑不一樣,要是沒了牠們,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還能好好說話嗎?爺爺說,那時候買牛就是要到牛市去,牛商把牛牽出來給底下的人競標,牛的毛色、眼色以及蹄色都要留心,畢竟要是買到劣牛,那就有一輩子好受。一輩子?「是啊,」爺爺說:「牛的壽命很常啊,好好照顧的話,都可以活上好久。」
〈沒有戰爭的時光〉:早幾年,那個機場還有飛機起降,但隨著部隊的遷移,機場也隨之廢棄,只剩下少數兵力守著偌大的場地,「以前那裡還可以抓到兔子啊,據說還有人抓去吃哩。」從小就住在附近的S說,她是我國中最好的同學,那時候,幾乎沒有人願意和我成為朋友,沒辦法,太多男生追求我了,總是在下課的時候提著飲料出現在教室外,或者等在校門口遞紙條、信件給我,這樣的女生對於其他同性來說,只是一個必須隔離的對象吧。
〈父親飛上天〉:只不過,光看他在叔叔喪禮上哭得那樣傷心,想也知道,他不甘心的不是弟弟妹妹飛在他的前頭,而是不甘心那些從前的歲月,那些被浪擲於台中的時光,那裡頭包含了不甘、委屈與自豪,自豪自己足以養活一家人,委屈在那場燒傷的過程裡,那些弟弟妹妹淡漠的表情,父親不能遏抑的哭著,早已結痂的傷痕一抖一抖的,彷彿身上有千百隻小蟲鑽著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