頸─攸關新移民女性的故事
張耀仁
本計畫名稱為「頸:攸關新移民女性的故事」(以下簡稱「頸」),係欲探討「新移民女性」(即2003年以前所謂「外籍新娘」或「外籍配偶」),藉由外籍配偶「黃美美」看與被看的雙重視角,企圖鋪陳「新移民女性」的心緒與發聲位置,並檢視自1994年台灣施行「南進政策」而產生「跨國聯姻潮」,十數年間關於「新移民女性」的國族認同、殖民/帝國論述以及性/別與階級論述。
本計畫名稱「頸」,係暗示「新移民女性」之頸遭到男性或女性甚至是強勢文化所扼,除了表徵「發聲管道」受挫,亦寓意女性向來被視為柔弱,以及身體可供切割、賞玩的「局部」概念。從「頸」出發,本創作計畫不單揭露「新移民女性」受到壓抑的困境,亦試圖翻轉「新移民女性」只能逆來順受的情狀,透過「頸」諧音於「井」,戮力挖掘「新移民女性」源源不絕的井之能量,為台灣文學與社會注入新生命。
其中,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廖咸浩認為〈頸〉一文展示了:「族群關係及金錢關係產生各種變貌。題材具有現實意義,對情欲關係的變形也有深刻描述。別出心裁處尤在於將情欲對象物件化為『頸』,凸顯主角情欲的空洞;故事乍看是對外配的貶抑,實則對主角的批判亦不遑多讓。」
此外,小說家黃秋芳稱許〈因為在黑暗裡〉一文:「全文在黑暗中的相遇與錯過,其實也納入這種美麗與不堪、追尋與失落的拼貼與對照。只能透過黑暗,以為可以把俗世負擔丟棄而又不能,在現實與想像、捆縛與脫走邊緣,穿錯出人間實相。」
至於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鍾宗憲讚賞〈清潔的一天〉:「這短短的一天,她好像在擦拭什麼一樣;她被監視的部分,更顯示她的弱勢跟孤獨,是被人掌握的,無法擺脫這種束縛的,因此需要不斷的擦拭……」
以下,即就各篇小說簡述其內容摘要:
〈頸〉:老師在心底輕輕喟嘆,遲遲無法動作,惹來那頸更形怯怯的暗影,如識字班最初怯怯的歌聲:「天茫茫,地茫茫,無親無故靠台郎。月光光,心慌慌,故鄉在遠方……」是啊,日久他鄉是故鄉(此即俗稱「識字班之歌」)——日久——老師連忙止住揣想,憂畏一旦動心起念,「未來」便成臨眼事實,而多半的事實又過於沉重也過於懊悶,好比道德,好比倫理,好比關係……是啊,他們是什麼關係?老師泫然欲泣,不知從何說起,只願還能把握現在——現在,那頸不正立於跟前?不正,靜靜挪移著光影,靜靜梳攏著腦後不安分的髮絲,靜靜靜靜,整座辦公室似乎就這麼屏息以待,似乎就這麼明明亮亮,等誰先靠近
〈因為在黑暗裡〉:黃美美愣了愣,沒料到有人會向她搭話。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容易引人注意的女性——尤其嫁到台灣後,在丈夫金腰的教養與管訓下,不認為所謂「美麗」是日常之必需,而更接近奢侈,生活豈經得起如斯放縱?她再度觸摸眼角,再度想起鍾艾的面無表情,像被什麼給吞噬了,唯獨唇角的那顆痣還掙扎著,還證明了她是鴉子嶺當年的第一美,每日每夜總有好多人在日照下在夜幕底癡心企盼。
〈美不過打火機〉:黃美美睖他,聽厭了那無意義的嘖嘖聲,仿如丈夫金腰終日哀怨天地,屢屢獨對蜷縮的一條腿發脾氣,真夠煩人也真夠小家子氣,怎麼就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天空多麼寬廣多麼藍,一如鴉子嶺的染作時光,那時候她們喜歡植物染比藍染多一點,喜歡苦楝比山麻黃多一點,畢竟開淡紫色的花啊,花開即係春日將臨,如何不美、不愛?恰如此刻海面波光洶湧,顏色劈皴,大塊大塊預備完成的圖案召喚著遊人。
〈身分〉:黃美美曾經問過師傅:為什麼,愛上了呢?那時候,她們的面目隱匿於蒸騰的熱氣之中,溫泉的硫磺味使得空間充滿了神秘的情調:她們擁擠於旅館中的浴缸,那是黃美美第一次目睹中年婦人的身體:腰肚微凸,兩脅浮動著鬆垮的胸肉,似乎什麼都在往下墜。「為什麼愛上了呢?」黃美美再度提問,然而只聽見自己空洞的回音。師傅不知何時將她摟進懷裡,她感受到人體的柔軟,先是一陣遲疑,繼而緊緊貼在那一失去彈性的乳房上,噗咚噗咚,噗咚噗咚,她聽見急促而激烈的心跳。
〈清潔的一天〉:先生太太今晚不會回來了。嗤嘖嗤嘖。嗤嘖嗤嘖。黃美美將抹布扔進水桶,提起,往甬道盡頭的浴室走去。那條灰色而擰成一團的抹布這麼載沉載浮地翻滾著,隔了一段時間,緩緩鬆開怎麼也洗不乾淨的身軀,宛如一隻灰色且死去多時的水母,漂盪,浮沉,沉浮。也許她該出去走走才是。恍恍惚惚中,黃美美轉了個念頭,也許她可以買些小東西回去給親戚……是清潔的一天。甬道的地板上,閃爍著幾滴欲乾未乾的水珠,彷彿剛剛有誰在那兒哭泣過,它們那樣晶亮,以致沒有人有興趣理解:黃美美睡著的片刻,是否流下了眼淚?
〈天使,熱愛的生活〉:黃美美想起她好久好久不曾去教堂禱告了,她很努力地試著將十指交叉握緊,載沉載浮地向上天祈禱:希望金腰能夠給她一個離開的理由;希望她的孩子們將來不必離鄉背井;希望她父親少喝一些酒——最重要的,她希望那個屋頂上的女孩可以擁有健康快樂的人生,夏夜晚風不要吹落了她的笑容。
〈娃娃編年〉:她想起上回和金腰去市中心看電影,風大,她挽著金腰走在百貨公司的廣場上,靜靜聽他說起從前文具店裡的童年歡樂,那時的扭蛋主角是各式各樣的色素糖果,附贈的玩偶又小又呆板,有的還只有幾張貼紙哩,哪裡像現在的扭蛋機——幾個年輕人竊竊私語打量著他們,黃美美恨恨回瞪,喀喀喀踩響馬靴,她覺得有必要捍衛她的愛情,儘管他們的年紀足以成為父女。她依偎在金腰的肩上,五十歲男人開始鬆垮的皮肉過於柔軟,一蓬蓬熱氣挾帶了老的氣味,熨貼她的臉。走著走著,金腰的步伐慢了下來,欲找張行人椅歇腳,座位上清一色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們表情漠然,目光卻不時盯住女孩白晰的小腿。黃美美目睹這一幕,悚然意識,金腰兩鬢灰白、頂頭稀疏的事實,四周潮湧的青春宛如軟甜的果凍,他們每走一步都格外謹慎與牽絆。
〈鸚鵡〉:也許她期待著金腰趕快回家。撥了幾通電話,都是語音信箱,等著等著,不免寂寥起來。終究已經成為一個習慣,少了金腰的夜晚,該如何入眠呢?金腰極少有外宿的前例啊,即使如此,也會打電話回來說明,今天怎麼回事?她不安地揣度著。屋外滴滴答答的冬雨沒完沒了,典型的北部濕冷,擾得她更難安枕。
〈雪奔〉:那一刻,她真正意識到,兒子的身形已經抽長得那麼高大了,長手長腳的樣子完全就是一名成人的姿態!她甚至必須仰著頭看他——這個從小和她近乎相依為命的兒子,終於也走到這一天的時刻,有自己堅持的想法、有隨意移動的腳、有莽莽撞撞還略帶稚氣的言語——但舉止已非昔時站在雜貨店櫃檯前,搆不到糖果的小男孩了。
〈夢時代〉:我拚命奔跑著,像要追上什麼的,在人來人往的中正路上奮力向前衝——強風在耳邊凜凜流盪,樹濤響動,塵沙翻滾,似乎有一片刻我就要飛起來了!我感覺到迷你裙亮片正逐一迸開,頭髮也亂了,眼角緊緊地被往後拉,但無所謂,起碼這陣風讓我心情大開大闔!仔細聽,是不是有另一個跟隨在後面的腳步——會是誰呢?這個城市真的沒有夢了嗎?夢想肯定會被現實吞滅嗎?是不是我們已經開始忘記最初懷抱的夢想了?是不是我們不夠堅強?
〈一日無事〉:孩子不喊也不反抗,任憑疼痛一次一次砸在胸口、臉上。她已經非常習慣這一切了,好比那些逆流而上的字體,它們總會在漂蕩的海面衝撞她、笑她,但她並不感到氣餒,因為她始終相信,父親終將自長長的鳴笛中走來,走向她,給她一個驚奇的面具,或者一個體己的擁抱。孩子不喊也不反抗,只是有些累了。什麼聲音在她耳邊低喃,催眠曲般的輕柔,使她覺得眼皮好重好重。一整天沒做什麼,怎能這麼累呢?也就是在她準備閤上眼之前,電視機裡正跳出林心雅笑得燦爛的一張照片,新聞主播不帶感情地陳述著:今早在琉球鄉發現的一具腐爛屍體已經證實……一閃而逝,下一則新聞則是漁產直銷中心變成「蚊子館」……一閃而逝,總統將於下週出訪我國友邦……
〈更年〉:黃美美試圖站起身,赫然感到下半身輕盈無比,滴滴答答的體液正從破了的律師服裡流出來,流了一腳!又腥又黃、不規則的尿漬正流向一旁的水溝蓋,果然這個世界是傾斜的!黃美美望著它們一點一滴成為騎樓地磚的一部分,成為這場混亂的一個可笑註腳——黃美美扶著牆壁往前走,模模糊糊間,聽見有人驚呼:小姐小姐,妳,妳流血了啊!
〈青春相思〉:兩旁張牙舞爪的相思樹迸出一顆顆果實,一場鮮麗的紅雨漫天灑落,她握著滿手赤豔的濕潤,心底湧起淡淡的哀愁,是啊,一如往常,一無所獲,他們的追求會不會其實是一場華麗而殘忍的夢?女人抬起頭來,臉上一道道隆起陷下的皺紋,淚水掛在唇下如一顆夜明珠:「妳還在尋找什麼?」「整個世界已經是一道牆了。」女人翹起小指。「就算撞破頭也逃不出去了。」女人彈掉菸蒂。女人說:「看見了嗎?那邊,將來妳的青春將會躺在那邊。」
〈比桔梗藍更藍〉:母親坐在沙發上鎮定地說:「恁爸爸昨暝沒轉來。」我一時沒聽清楚,又問了一遍,揣度著母親是不是正在氣頭上,所以隨口說說?抑或長年以來,目睹上一代婚姻不睦(我外公娶了二個老婆)所造成的不安全感所致?回想從前父親應酬晚歸,母親盛怒之下拿刀相向,嚇得父親打電話向爺爺求救……(還記得父親打完電話後,一面安撫我們睡覺,一面皺眉說:「新媽媽,帶恁去找新媽媽好嚜?」)「恁爸爸連一通電話都沒。」母親說。洞穴般的客廳裡,母親顫抖著,彷彿淅瀝瀝的雨滴落在她的肩頭落個沒完。
〈我的名字是〉:「天茫茫,地茫茫,無親無故靠台郎。月光光,心慌慌,故鄉在遠方……」那腹忽而吟唱,聲音尖而細長,像哭,幽幽的一絲傾吐,曠野間一次舒坦的宣洩。但哭又如何呢?不是說好了要拚搏、要活得更有尊嚴嗎?笑呢,笑又有什麼意思?要懂得保護自己啊,要努力爭取女性的權益不是嗎——權益什麼意思知道嗎?光知道笑!光知道抱歉!知不知道大家都在為妳努力!妳知道嗎!此時此刻,社工王姐立窗前看那腹穿過玄關行經停車場,一時間不明白自己為何這般嚴厲?假日時分,辦公大樓內外空盪盪,因而那腹顯得格外孤單、格外決絕,就連掉了髮夾亦不自知——回去之後,她會把她們的事告訴丈夫嗎?她們真有感情?她做錯了什麼嗎?終有一天,她們都將住進永遠的黑暗?
- 出版 | 本創作計畫於2014年由九歌出版,書名為《死亡練習》
- 《親愛練習》(2009)
- 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