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專文•2022-05-05

展覽作為看見交纏歷史的可能:談研究型展覽之價值

呂佩怡

 

2004年國藝會「視覺藝術策展專案」啟動,2012年為鼓勵國際連結,增設「國際駐地研究與展覽交流計畫」,分為第一階段的駐地研究與第二階段的展覽交流計畫。2012年有國際合作駐地的空間,包括東京的Tokyo Wonder Site與香港的1a藝術空間,2013年之後由申請者自行尋找與聯繫駐地單位,2016年之後,雙管並行:有兩階段申請,也可直接申請展覽計畫,這個制度延續至今。在這個策展專案結構之中,展覽作為主要的補助與檢視對象,研究與展覽具有主從關係,研究僅被視為展覽內容的提供者。這篇文章將強調「研究」〔註1〕與「展覽」同等重要,研究具有展覽計畫成功的關鍵性貢獻,同時也有其獨特的生命內涵,得以用不同的方式延續與拓展。

本文挑選四個主要討論的展覽計畫,包括「失調的和諧」(2013-2018〔註2〕)、「後植民」(2013-2017)、「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2016-2019)、「鏡城地誌學」(2015-2021),這些計畫在第一階段進行跨國多點駐地考查,研究佔據重要地位;第二階段採用獨特的策展結構:跨領域、跨機構、跨文化的多重連結,透過「研究+展覽」創造出網絡般的關係。同時,這四個計畫以邊界、移動、遷徙、離散、穿越等為關鍵字,試圖揭露複雜纏繞的深層歷史,或探討造成現狀之糾結的背後成因。本文將詢問第一階段的駐地研究如何作為第二階段展覽的支柱,並將研究成果轉換為展覽實踐?若是針對區域內共享的歷史,前期研究與展覽交流計畫將如何連結地方、機構與資源,並透過展覽揭露複雜糾纏的深層歷史?

「失調的和諧」:揭露東北亞之異同

「失調的和諧」(Discordant Harmony)展覽為東亞區的歌德學院所發起的跨國合作的三年展覽計畫〔註3〕,由韓國策展人金宣廷與首爾Art Sonje Center、日本策展人神谷幸江與廣島現代美術館、臺灣策展人黃建宏與關渡美術館、中國策展人盧迎華與中間美術館〔註4〕共同合製。

本計畫在四位策展人共同討論之下,選擇具爭執與衝突點的「不和諧」為出發點,企圖討論亞洲鄰近國家的歷史發展與關係,特別是冷戰之後所產生的意識形態斷裂幾乎成為理解東亞國家間權力糾葛與傾軋的基礎。《失調的和諧》2015年初的第一站為首爾Art Sonje Center,探討冷戰之始;2015年底於廣島市現代美術館,以終戰70週年為展覽子題;2016年轉移到台北關渡美術館,聚焦於個體如何回應轉變中的大環境;最後一站2017年底於北京的中間美術館展出,以八十、九十年代藝術家的實驗性表現為主。這個計畫將四地的歷史脈絡、社會狀況和藝術創作放置在一個相互關聯的背景上開展認識與討論。

東北亞這四個地方曾共享某些歷史,但彼此之間仍然有很高的異質性,實際執行層面「如何以巡迴展模式呈現四地文化」為其挑戰。計畫總策展人金宣廷於台北站展覽的專文中寫道:「『失調的和諧』以『移‧動展』的構想來籌畫,一個在亞洲不同城市之間旅行的展覽。……,期盼製作一場在移動之中同時開放組構的展覽,其內容將應其舉行的地點變更來反映這個城市獨特的在地性」(曲德義,2017)。這個計畫的原則是在四位策展人共同討論與選件的基礎之下,每個在地的策展人作為主導者,進行展出的藝術家名單安排、或更換作品,或者委託新作,以反映每個地區的特殊性。在地機構負責該地一半的展覽製作費用,另一半由歌德學院的展覽總經費〔註5〕負責。

2013年黃建宏以「蓮花池:亞洲復興方案」申請國藝會第一階段國際駐地研究,獲得16萬補助。他將亞洲現狀視為蓮花池中的繁花盛開之景緻,池底的爛泥是這個區域的共同基底,包括佛教、漢文化、殖民、冷戰經歷等,這些交雜混合的池底結構決定蓮花池當下可見的面貌。2014年以「失調的和諧暨穿越劇展覽調研計畫」申請第二階段國藝會補助,獲得350萬元,作為關渡美術館展覽的部分經費。一方面國藝會的補助成就了整體計畫。另一方面,嫁接在歌德學院所發起這個東北亞區域的大型展覽計畫,國藝會補助借力使力使臺灣連結區域內其他藝術機構與策展人,共同重新審視今日亞洲複雜交錯的關係樣貌。


「失調的和諧」為跨國合作計畫,由黃建宏、神谷幸江、金宣廷、盧迎華四位策展人共同策劃,聚焦討論亞洲鄰近國家的歷史發展與關係,第三站於關渡美術館展出。

「失調的和諧」計畫不僅連結四地、機構與藝術家,成為一個東北亞的網絡,另一個明顯的貢獻在於知識的生產。計畫之初,策展人們分別訪談東北亞地域重要的思想家、學者、史學家、藝術家等〔註6〕,等於是站在過去兩三十年東亞知識界對於亞洲的討論與轉變:從辨識亞洲為何(what)的提問轉為如何(how)辯證亞洲意義,這些訪談既提供作為思考「亞洲」的框架,也成為展覽的支撐。四位策展人在四個展覽進行之前皆針對四大主題進行研究與書寫,最後生產16篇文章,四份出版,既可呈現地域單獨狀態,同時也可以橫向比較,看見東北亞的共同與差異。

這個跨國合作計畫透過展覽作為平台,破除學術學門與研究領域之分界限制,更自由靈活地針對特定主題跨國交叉比較。在展覽實踐過程當中,對既有理論進行辦證與校正,也可透過藝術家之作品進行激進批判,或透過比喻、虛構式的表述,打開想像,形成實驗性的前驅研究,為學術研究開拓新的路徑。同時,策展人各自對展覽史、藝術史、藝術與社會關係產生興趣,也開拓東北亞區域的藝術研究,鼓舞藝術家的創作與實踐。

「鏡城地誌學」:作為東南亞城市彼此之鏡

不同於嫁接在歌德學院發起的「失調的和諧」總計畫架構,「鏡城地誌學」(Topography of Mirror Cities)〔註7〕是策展人羅秀芝個人向國藝會提出跨國展覽計畫,從2015年到2021年,協同六個城市的策展人:達卡的馬布布爾.拉赫曼(Mahbubur Rahman)、曼谷的季&韻(Jiandyin (Jiradej and Pornpilai Meemalai))、台北的徐文瑞、雅加達的埃德.達瑪萬(Ade Darmawan)、金邊的弗茲.里諾(Vuth Lyno)&潘.塞雷班亞(Pen Sereypagna)、吉隆坡的楊兩興,以及他們所合作的藝術空間共同完成。

這個計畫奠基於羅秀芝過去十多年對於「策展地誌學」的實踐,以及她長期對東南亞的認識與藝術人脈的建構,她將這個計畫設定為總合「地方」展覽的計畫,思考在「真實」的地方相遇的重要性。透過尋找志同道合的夥伴、對該城市已有觀察與研究基礎的策展人,再由這些策展人與他們所熟悉的在地藝術機構合作,提出對於該城市具有反思性意義的展覽。省思東南亞這些城市在經濟導向的開發建設當中,多以歐美為參照對象,城市風貌迅速改變,大量流失自己的地方特色。在此龐大的計畫之中,國藝會補助款的角色類似歌德學院的總經費,得以讓六個在地展覽組構成一整個可以相互觀察、學習、分享的地域型計畫,這些在地策展人也自行向該國或城市申請經費,讓在地展覽有更豐富的資源支持。

這六個微型展分別為「移動物件Moving objects」(達卡,2018)、「曼谷肌理層Bangkok Layers」(曼谷,2018)、「本草城市Herbal Urbanism」(台北,2018)、KOTA.EDU(雅加達,2018)、「潮Currents」(金邊,2019)、「歷史、社區、身份History, Community and Identity」(吉隆坡,2021),各地的微型展依照城市特色與其面臨的問題而展開,例如發掘肌理層般的城市歷史、以公共空間展覽回應城市變遷、都市更新之下遺產保留的問題等。除了展覽,還包括大量的現場表演、工作坊、放映會、討論會、出版等。最後一站的吉隆坡,受疫情的影響改以線上作為平台。在六個子計畫當中,每個城市會有一到兩位臺灣藝術家駐地一個月創作,真實面對當地的環境、與當地藝術家交往,融入該地生活,同時也在該地的展覽展出。同時,六個展覽也會穿插彼此城市的藝術家,經過這樣的交換、交流、交織,希冀達到透過藝術展演形塑在地流變。


「鏡城地誌學」為策展人羅秀芝提出的跨國展覽計畫,各地的微型展依城市特色與其面臨的問題展開,彼此成為映照彼此之鏡。圖為雅加達「KOTA.EDU」展會現場。

這六個城市、六個策展團隊、六個展覽,以及參與的藝術家們形成以對方為「鏡」的結構,向內看向自己,向外看見彼此,由自己看到他者,由他者的反饋理解自己。在此策展結構當中,如何連結適切的當地策展人與合作機構是主要的工作,尤其在東南亞地區,較多藝術家經營的空間或藝術家團體,例如雅加達的Gudskul(Good School)、吉隆坡的Lostgens,他們在當地長期深耕,也對藝術與城市議題關注,透過這個整體計畫,共同討論、彼此激勵、激盪,甚至帶有點「競賽」氣氛,相互比較。2021年10月初舉辦一場總結式的論壇,這些參與計劃的策展人皆認為這樣的合作同盟關係應該要持續進行,擔任主持人的我也提出分享式的「南南合作」正是這個跨國計畫的價值所在,橫向連結其他城市、藝術空間、藝術家,透過作品、展演、討論看見彼此相似問題,一方的危機可能是另一方的警示,一方解決問題的做法可以是另一方的參照,彼此成為映照彼此之鏡。

「後植民」: 植物的跨國遷徙作為隱喻,連結台法

後植民計畫」(Post Ecolonialism Project)由學者策展人陳泓易提出,串接起臺灣與法國,連結替代空間、花園、美術館、在地社區等完全不同的場域,作為一個跨國、跨文化、跨機構的研究型展覽與行動。

此計畫起源於陳泓易長期的種樹行動以及一個意外的機緣。一次他與法國策展人馬雷(Alice Schÿler Mallet)在臺灣阿里山踏青,發現盛開的臺灣原生種華八仙與其他植物是馬雷家鄉花園裡熟悉的風景。這個臺灣原生植物的法國諾曼地遷徙、落地、生根成為這個展覽的問題意識。這個計畫詢問:「該如何看待這些因帝國主義意識型態影響、基於研究或蒐奇脈絡下被採集到異國,卻仍活得生意盎然的植物?」

這個三年期計畫〔註8〕既是陳泓易所宣稱的「知識型的研究計畫」,透過田野調查、訪談、生產數個異地移動式展覽,同時也是持續的在地種樹行動與社區關懷。系列展演包括:「後植民計畫:還地於樹,還水於溪—連結與行動」於台南齁空間發放七里香樹苗給觀眾種植;「交錯的凝視:臺灣的風景」於法國諾曼地瓦洪杰維勒(Varengeville)的「穆緹葉花園」(Bois des Moutiers)、「夏穆克花園」(Shamrock),為遷徙至法國的臺灣原生種植物創造一個臺灣環境脈絡的意象;「後植民計畫」於台北當代館,以展覽形式重新回顧臺灣風景(畫)的樣貌;「後植民計畫—社區生根創作」於高雄甲仙、嘉義東石社區長期與居民共同工作,並以「還地於樹」的植樹行動回應臺灣當下環境生態所面臨的處境〔註9〕


策展人陳泓易策劃「後植民計畫」,臺灣原生植物的法國諾曼地遷徙、落地、生根成為展覽的問題意識,圖為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照片。

「後植民計畫」第一階段前往法國幾個可能的地點探勘,包括中北部的工業遺址區、庇里牛斯山的大片人工林等地,但因為合作的條件不足,最後仍決定回到北部諾曼地策展人馬雷家鄉的「穆緹葉花園」(Bois des Moutiers)與「夏穆克花園」(Shamrock),以這些遷移植物的生長現場為展場,為遷徙至法國的臺灣原生種植物創造一個臺灣風景環境脈絡的意象,具有特定場域展覽之意義。在法國的展覽是此計畫最困難的一環,由於展場所在地的花園具有植物專業,但並非藝術機構,沒有藝術專業人員可以協力,策展團隊與藝術家必須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地,自己想辦法處理每個細節,解決問題,這是國際展覽在實務層面的困難所在。

這一個計畫發展出一個對於植物、帝國、殖民、風景等的相關研究,也向外連結到國際策展人、藝術家、研究者等,每個合作者的背後都是一個龐大的人際網絡。此一展覽也開拓殖民/後殖民理論的相關研究,從「帝國主義殖民時期植物扮演的角色」作為思辨點,點出以植物為主體來思考殖民主義過程,並以「還地於樹」的實際種植行動回應「植/殖民」的課題。在理論研究上有積極的意義,可打破對過往殖民歷史的怨懟,或僵固於中心邊緣的離散概念,反而可以從「植物」遷徙、落地、生根,提供另一個觀看世界的視角。

策展人陳泓易在第二階段展覽提案計畫書中寫道:

我們以某種受害者企圖平反,追求正義的想像拜訪了幾座代表性的(對歐洲而言)異國情調園林。我們確實也親眼目睹了這些[掠奪者]的豐富成果,然而我們更訝異地看到,這些被掠奪而來的植物在花園中竟然活得枝繁葉茂,欣欣向榮,似乎沒有離鄉背井的受害者悲情。深入訪談後發現,由於當初的[掠奪],竟然意外的使許多在原生地因人為開發而滅絕的植物在這些花園中被保留而存活了下來。起初的貪婪與罪行卻意外的變成今日的一種救贖。儘管如此意外的救贖並不足以,也不應當合法化原初的掠奪動機。然而對於殖民主義與後殖民論述原先單純的掠奪者與受難者二分法邏輯卻必須重新被深刻思考。

這樣的發現正是研究型展覽的強項,透過實際走訪、探詢與理解開啟不同的觀看視角,一方面可破除既有理論框架的限制,另一方面,透過展覽實踐進行另一種批判性論述,既對學術研究具有實質貢獻,同時對未來其他相關主題的展覽,也可提供理論支持。

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

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是策展人吳尚霖2016年的提案,同樣是以「植物」視角開啟的台韓交流駐村計畫,並串連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台北植物園、高雄市立美術館與韓國京畿道美術館,幾個完全不同性質的機構。

這個計畫的第一階段,吳尚霖前往歐洲幾個地方考察。當時歐洲難民事件持續延燒,幾個關於移民的博物館與展覽深具啟發性,例如大巴黎區的當代美術館Mac Val「所有,混合的血液」(Tous, des sang-meles)展覽,呈現各區域間族群融合的問題;巴黎的移民博物館聚焦在從義大利移入巴黎的移民文化及故事;瑞士巴塞爾的文化博物館展出了太平洋南地區南島語族的許多珍貴藏品,並探究族群遷徙的原因,這些博物館展示皆以宏觀視野出發,落實到具體的跨區移動故事。第二階段的展覽提案,他決定轉向鄰近的亞洲地區,聚焦東亞的移動與遷徙議題〔註10〕,這個決定使得第一階段成為資料收集、參訪、概念發想,以及再次聚焦計畫的前導研究階段。

這個計畫的第二階段生產「流浪的種子」、「流浪的種子—台北植物園計畫」、「移動與遷徙:國際當代藝術交流展」三個主要的展覽,與一系列的行動、駐地、工作坊、活動等。具有藝術家背景的吳尚霖,在策展中大量使用「駐村」,以「面對他/她者」作為方法,這些方法讓國際藝術家可以脫離自己既有的狀態,用較長期的時間認識異地,建立人與人、人與地之間的關係。


策展人吳尚霖策劃「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展覽期間相關工作坊、駐村紀錄。

第一個「流浪的種子」是與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策展人張至善的合作,其研究團隊長期關注樹皮布與太平洋「構樹」親緣地理關係,從散佈臺灣與太平洋諸島的「構樹」來討論南島語族的史前歷程與文化。這個展覽有機會讓國內外藝術家進駐台東,深入地方,透過工作坊理解部落的遷徙,並以植物對照人的移動,探詢南島語族的移動路徑。這個計畫很特別地將當代藝術與人類學博物館的典藏物件對話,共同展出,作為跨域結合的範例。

第二個是「流浪的種子—台北植物園計畫」,此計畫緣起於前一個展覽參展藝術家為台北植物園園丁,開啟與植物園的合作機緣。這個計畫以植物園為特定場域,直接回應「植物」視角的提案,先是印尼藝術家的駐地,然後有藝術品的現地製作、現場表演、工作坊、導覽、烹飪分享、茶席會、夜間植物園錄像投影計畫等,連結當代藝術創作與植物園自身的特色場域。

第三個為「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由高雄市立美術館與韓國京畿道美術館共同合作的國際交流計畫,由吳尚霖與京畿道美術館策展人金潤瑞策劃,展出22位台韓藝術家作品,展覽分為三個主軸:「勿忘:遺忘的歷史」、「何處:城市∕移動∕疆界」、「流浪:流浪的種子」。此一美術館等級的展覽成為之前行動、計畫、展演的總和,將移動與遷徙的觀察視角從植物轉向人、城市、國家、歷史等,開展更豐富的相關議題。

以上這一系列計畫,既是跨國、跨域、跨機構之合作,也從各角度去揭露不熟悉,甚至不曾看見、聽見之事,同時反應各區域在現今社會及環境所面對的問題。我認為此一計畫最具啟發之處,不僅讓台、韓的美術館共製,也拉入以人類學、考古學為主體的史前館、以園藝為專業的植物園,透過不同性質博物館之間共享、共製、共創,提供臺灣博物館館際之間新的合作模式。同時,透過不同領域專業研究者與當代藝術家進行交流,在此交換的過程當中,可對於各自領域有所反省,或尋找到忽略的縫隙,或是破除因意識形態而僵固的地方,這些看見與理解「他方」正是雙贏互惠之處,也同時對地方的未來有所助益。


策展人吳尚霖策劃「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串連不同領域專業研究者與當代藝術家進行交流,圖為與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策展人張至善合作「流浪的種子」特展展出。

展覽作為展示糾纏的可能

以上這幾個案例可看到第一階段的駐地研究,不僅僅作為展覽的前期準備,更是透過研究形成展覽核心概念與內容,並深化展覽製作的專業質感。在第二階段的展覽實踐上,因為研究作為基礎,展覽自身可以成為一個嫁接遺落於各地、碎片似歷史的臨時結構,在此平台上,透過展演、論述、檔案資料等呈現這些不為人知的糾纏歷史與複雜現狀。

在展覽內容上,「失調的和諧」揭示東北亞地域既共享又異質的複雜糾結;「鏡城地誌學」由在地出發的策展實踐映照出東南亞城市發展中的相似問題;「後植民」以植物跨國遷徙批判後殖民論述的局限;「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從植物之移植到人、物的遷徙、交流、交會。這些展覽皆揭露我們不曾知道的面向,展現糾纏難解之處,拓展理解的深度。

在策展結構上,「失調的和諧」嫁接在既有的跨國大型合作計畫之上;「鏡城地誌學」奠基在策展人過去長期已有的人脈與對在地的理解;「後植民」起始於種樹行動,也結束於「還地於樹」的社區行動;「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以藝術家駐地為方法,其合作機制跨越屬性不同的機構。這些皆是透過國藝會的策展專案補助機制,進行前期研究建立基礎,醞釀新的議題,或提出自己的論述,再以展覽為平台做一統整性與多面向的呈現。

越界探查的不確定性——給國藝會的建議

針對第一階段的駐地研究與第二階段的展覽交流計畫,這四位策展人分享自身的經驗,也對現有機制有所建議。首先是時程的問題,黃建宏認為目前機制所設定的一年駐地研究時程,可以做既已談定的計畫,像是2012年第一次的「國際駐地研究與展覽交流計畫」國藝會已經與東京的Tokyo Wonder Site與香港的1a藝術空間洽談,獲補助者可以直接進駐,並由此機構提供在地協力。然而,2013年之後,由策展人自行洽談駐地機構,困難度提高,常常必須仰賴策展人之前已有的人脈,例如羅秀芝跟東南亞地區策展人之間的長期關係,或陳泓易與法國策展人的舊識,或吳尚霖與韓國在之前的計畫中已建立的合作關係。若沒有之前的工作經驗或聯繫基礎,比較難在短時間內確認計畫的可能性,尤其是從「零」開始的「拓荒型」計畫,需要投注更多時間、精力與資源,從前往、探勘、認識、理解到關係的建立,才有洽談後續的合作的可能。因此,對於越界踏查、不確定的拓荒型計畫需要給予耐心,拉長時程,鬆綁行政手續,讓整體的駐地、勘查、研究、計畫提案、展覽實踐,國藝會專案的支持可以更加完善。

國際上,大型跨國、跨域、跨機構合作的藝術計畫通常會有至少三到五年的準備期,以這個工作模式來說,建議國藝會的「駐地研究與展覽交流」二階段計畫可拉長期限,可以用不同方式來呈現暫時性的成果,包括研究的發表、討論會、工作坊、系列演講規劃等,朝向「準策展」或「類策展實踐」(para-curatorial practice)方向來思考,著重過程,而非結果。針對此一建議,羅秀芝在訪談中認為同一主題也許可以有第二次申請,讓地方知識、藝術認識、人脈建立等可以累積,也可深化既有的研究,將之前專案的成果作為更大計畫的基礎。黃建宏則認為「目前國藝會策展專案是被動式的等待,缺乏主動出擊」,也就是可以就專案之間做統整的工作,或就國際上已有的計畫做更積極主動的媒合,促成臺灣策展人與藝術家在國際間的能量與可見度。

另外,本文受訪的策展人皆提到研究的重要性。目前臺灣缺乏對藝術研究的獎助支持,例如文化部少有「研究」補助項目;科技部申請只針對學院教師,且必須已有學術發表為基礎,對於無法納入學門,或尚未明確的研究,常常抱持懷疑、排除態度。所幸國藝會近年來以專案方式支持「類研究」項目,例如「臺灣書寫專案」、「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等,但我認為「視覺藝術策展專案」是拓展支持藝術研究能量的另一個可能性。

從2004年「視覺藝術策展專案」成立以來旨在支持展覽製作,2012年鼓勵國際交流,我認為現在是這個專案走向更細緻、深化研究的適當時機,可在補助機制中設置支持「研究」之項目,強化研究能力與質地。此一建議呼應黃建宏於訪談中的說法:奠基於研究基礎的「論述」非常重要的,這是臺灣藝術家在國際上可以被看見的關鍵因素。陳泓易也肯定研究型展覽的價值,認為不僅是當下一次性的展覽提案,而是會繼續發酵、發展、擴延,他現在的「台17線計畫」即是「後植民」的延續,就像種樹行動,樹會隨時間而成長,成為一片森林,成為一處生態。

我認為研究型展覽的價值在於體現「實踐/理論」關係:既奠基與使用現有理論,也可透過實踐再生產另類知識,以理論支持實踐,以實踐檢視理論。展覽可以透過藝術家開放的想像與創作,聚合、交會、串聯看似不相關的敘事,建構新的意義,這也就是研究型展覽在研究過程當中所生產的「論述」。這樣的論述可以展現難以述說的複雜交纏狀態,這些「難言」很可能是學術研究無法觸及或忽略之處。另外,在前期研究準備與展覽實踐的路途上,這些或隱或顯或大或小的線索可以成為未來創作、研究、策展的出發點。一如學者Irit Rogoff所建議的「不是策展需要理論、哲學、歷史等知識學科的支持,而是反過來這些學科會大大地得益於策展擅長的組合形式,策展為知識生產的盛宴揭幕,而不是在舉例說明那些知識」(Rogoff,2014:10-15)。綜合言之,從藝術出發的研究型展覽可扮演披荊斬棘的角色,在交纏混雜、晦澀不明的現實中開拓一條通往未知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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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王若璇主編,2019。《後植民計畫》。台南:齁空間。
吳慧芳、吳尚霖主編,2020。《移動與遷徙:從地方到他方的故事》。高雄:高雄市立美術館。
曲德義主編,2017。《失調的和諧:關於亞洲想像的批判反思》。臺北:臺北藝術大學。
Irit Rogoff,2014。〈不斷擴大的領域〉,盧迎華主編,「建構場域:展覽與亞洲當代藝術史編寫」亞洲文獻庫研討會專刊-典藏國際版文選,13(1):10-15。

註釋

註1:本文所指的「研究」指涉兩個方向,一為專題研究,以文字書寫作為成果。另一是指展覽的前期研究,研究作為展覽的核心內容,主要以展覽作為研究成果展現。
感謝受訪者黃建宏、方彥翔、陳泓易、吳尚霖、羅秀芝之協助。
黃建宏訪談,2021年4月5日 10:00-11:00,典藏咖啡長安店。
陳泓易訪談,2021年4月10日 14:00-15:00,愛上咖啡館,士林。
方彥翔訪談,2021年4月24日 17:00-18:00,朋丁pon ding
吳尚霖訪談,2021年4月25日 15:00-16:00,紅樹林捷運站星巴克咖啡
羅秀芝訪談,2021年6月28日 14:00-15:00,Google meet線上會議

註2:以上這些展覽的日期是以申請日期為起始年,整體展覽結束為結案年份。

註3:歌德學院原先的想法比較從「世界大同」這種普世主義的觀點出發,邀請德國、韓國、日本、臺灣、中國的策展人加入,在熱烈的討論當中,東亞區域特質浮現,德國波昂美術館館長決定退出計畫,使此一計畫聚焦東北亞。

註4:金宣廷為Art Sonje Center的負責人,也曾擔任光州雙年展基金會總監(2017-2021)。神谷幸江當時為廣島現代美術館館長,目前為紐約日本協會美術館首席策展人。黃建宏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副教授,2019年起接任關渡美術館館長。盧迎華為深圳OCAT藝術總監(2012-2015),目前為北京中間美術館館長。

註5:根據黃建宏估此計畫由歌德學院出資的總經費應該落在五到六千萬台幣(不包括各地展覽製作之費用)。由於亞洲各地的會計系統皆不同,還有年度費用的限制,使得長期跨國合作透過國與國機構直接進行似乎不太可行,此計畫可以持續進行主要仰賴歌德學院這一筆總經費的支持。

註6:訪談的對象包括中國學者汪暉「亞洲作為跨國社會之展望」、王煒「亞洲作為一種經驗和實踐交換的可能,而非僅是一個區域」、臺灣藝術家陳界仁「以平等作為解決方式:我生命中的一則政治事件」、學者陳光興「亞洲作為方法」、日本的評論家四方田犬彥「戲劇性想像:東亞跨地域電影研究」、導演岡田利規「巧用身體作為亞洲在地媒介」、韓國藝術家朴贊慶「讓東亞從普遍認知的『東亞』中鬆綁」、學者吳承烈「透視亞洲:以經濟學作為方法」。
訪談網站https://www.goethe.de/ins/kr/seo/prj/har/itv/cnindex.htm

註7:2015年羅秀芝以「策展地誌學—藝術策展與空間實踐」申請第一階段駐地研究,獲補助34萬。2016年申請第二階段展覽,獲補助400萬。

註8:2013年陳泓易以「後植民計畫」申請第一階段駐地研究,獲補助27萬。2014年以同名計畫申請第二階段展覽,獲補助350萬。

註9:在「『植 / 殖』之辯證:談後植民計畫之策展問題」一文中,我有詳細的說明整個計畫,以及批評此策展計畫可能的產生危機。本文收錄於後植民展覽畫冊。

註10:2016年吳尚霖申請第一階段駐地,獲得17萬補助。除了前往歐洲各地考察,他也前往韓國首爾、京畿道等地。透過史前館計畫,也前往印尼考察。同時,也受惠於2014年國藝會策展專案「河流:台日韓國際駐地研究展」,他對日、韓已有認識。再加上吳尚霖的太太是韓國人,台灣與韓國同是他的家鄉。第二階段2017年申請展覽,補助400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