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仔寮追想曲
趙慧琳
《番仔寮追想曲》創作摘要
本計畫將銜接《大肚城歸來的祖靈》家族首部曲的文學敘事，以該首部曲發展主軸洪阿市的孫姪女洪摘，作為《番仔寮追想曲》情節推演的靈魂人物。換言之，若說最後還擁有拍瀑拉認同的大肚「番」女洪阿市，是貫串首部曲的歷史主角，那麼，我（趙慧琳）的阿嬤洪摘就將是《番仔寮追想曲》作為一部文學化女性史的關鍵人物。
《大肚城歸來的祖靈》書寫的歷史在太平洋戰爭發動的前夕，嘎然而止；《番仔寮追想曲》的家族故事則將從如此震盪局勢的時空環境，尋覓它說故事的開端。
洪摘在八個姐弟中排行老大，她的大漢小弟洪森海，初中畢業後就入去日本人糖廠的番仔農場吃頭路，充當處理帳務的事務員。洪森海結婚才短短幾個月，太平洋戰爭爆發，他隨即被徵召為日本兵，南下崗山的海軍防空廠，不久後，他編入的海軍艦艇出發前往南洋的菲律賓，雖則一路曲折前進，好容易躲過了美軍轟炸，他們還是在登陸菲律賓後，退守走入了熱帶雨林的山區中，無非打算來個拉長陣線，轉進叢林長期的野戰……。
糧食短缺，甚至無米可吃的戰時，番仔寮庄還偏逢屋漏連夜雨，大規模發生了瘧疾，宛若肉搏的戰事正以瘟疫的臉孔，現身在庄頭。就在戰事正烈的幾年間，洪摘帶著褓抱中的孩子，回到了番仔寮。才二十出頭的她，已進入第二段婚姻，且她從來不必擔憂自個兒出嫁女兒的身份，反正只要在婆家日子歹過，她總是擁有充沛選擇權的同一條退路，那就是返回芒果仔腳的洪家。
洪摘自小漢就長短腳。洪家四男四女，總共八個子女，那是他們之間永不嫌重覆地流傳著的一段遺憾往事。七歲那年，阿摘跟著老母到大圳邊洗衫，腳手伶俐的她並不甘當個怯懦的旁觀者，而在光滑平坦的水邊大石頭上，遊戲般搓揉敲打起厝內人的衫仔褲。鄰里相識的阿嬸瞧見她那樣精幹的小大人模樣，又訝異又好笑，便以鄉婦慣有的粗聲粗氣從背後喊話，無非是要作弄她一下。阿摘受驚之餘，才想要起身站上來，沒想到潮濕的洗衣石頭上她單腳一滑，右腿脫臼且傷得不輕，結果她臥床無法行走，滿滿一整個月，連庄頭醫術最佳的拳頭師父，也無法徹底治癒她的腿傷。
如此註定要終其一生破相的外貌，雖是攔阻了洪摘識字求學的道路，卻未能恫嚇得了她日後追求愛情主權的野性與活力。阿摘在兩段婚姻中，雖都是男女愛情的贏家，卻仍避免不了婆媳和房叔之間掀起巨大波瀾的家庭戰爭。這可能得歸咎於，要她出嫁到了陌生的夫家，那本質上就是個不適當的安排；她生來是要招男人來入贅，才能彰顯她在家中不二的威嚴和主權，才能表達男人甘心在愛情上向她臣服的決心似的。
阿摘到老都還一直保持著少女般清脆響亮的說話聲音。但她的歡愉莫非是兩刃的刀，含藏了對周遭與她親密者的詛咒？她第一次婚姻中首生的孩子，就在她抗議婚姻現實中為人媳婦的艱難，逃回了番仔寮庄期間，摔落地面而無辜喪命了。這促使她的第一段婚姻，最終用離婚收場，但破相少婦這般實質行動的婚姻叛逃，卻還是在精神上終其一生懲罰著她，讓她不時得從觀落陰的鄉土儀式中，尋覓她早逝的首生孩子，是否地下過得安穩…？
《番仔寮追想曲》作為家族二部曲，雖以日治晚期出生的洪摘為生命史敘事的主角，它的文學觀點，卻是從作者，即我，也是她的孫女的今日追憶出發。如此，那一整個敘事的疆界將延伸至當今的時空，而我從當代女性的社會位置，來書寫阿嬤歷史的書寫內容，勢將在重疊的時空中往返穿梭，甚而進入多重敘事的交錯並置。這些女性追憶的內容，本身就是通過了女性思維，家族歷史記憶的再創造，它們因而是私密的作品，或時而囚禁在嬤孫仔之間的對話，時而是女性在歷史空間中，追求詮釋主權的獨白吧！
因而，《番仔寮追想曲》起頭的序曲是安排在台北病院的當今場景裡。那是洪摘離開人世十五、六年後的情景。洪摘的次子罹患癌症，住進了台北的大醫院，尋求治癒絕症的一線希望。她的次子機雄移民加拿大二十幾年了，他早就一直害怕自己會得癌，沒想到他越是恐懼，越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究竟他對得癌的恐懼從何而來？民國七十三年底，番仔寮庄他所居住的「煙寮」，一個月內，整條小巷鄰里中，先後辦了六次喪事，也全都是罹癌而死。當年還在使用地下水的「煙寮」居民，抽上來的水不再清澈透明，而是污濁、濃稠的暗黃，很像他今日黃疸的病色。由於農藥化工廠進駐，以及他們厝地之間林立的小型電鍍廠，洪摘最後一房還留在番仔寮發展的子孫，必須日夜和惡病至重症的大地環境作戰……。看來他最終選擇渡海移民，是用離散的方式自覓活路吶！但到了末後，他還是用罹癌的身軀，歸返了以癌為印記的故鄉土地……。
- 大肚城歸來的祖靈(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