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路的盡頭
張子午
張子午《直到路的盡頭》內容簡介
亞洲到歐洲,陸地到海洋。
清晨到日落,炎夏到寒冬。
孤寂與自由,追尋與失落。
出發與抵達,開端與盡頭。
我(張子午)只是想用一種單純的交通工具前進,親自看見這些事物。
寫作動機
2007年,藉著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的十萬元,和自己僅有的一點積蓄,我帶著一台自行車,從古代絲路的起點西安出發,用自己的力量,緩緩朝著日落的方向,直到歐亞大陸的最西端,路的盡頭:葡萄牙的羅卡角。
2008年,結束旅程平安返家,但心神似乎跟不上肉體的速度,仍在外頭飄盪。我已習慣不斷移動,非常簡單原始的狀態,日復一日正對太陽下山的方向,奮力踩著踏板或坐上巴士、火車、渡輪前行。
從沙漠到海洋,從最酷熱的夏至到最寒冷的冬季,從西安到里斯本。六個月、一萬五千公里、上百座城鎮,我不斷啟程、抵達、離去,不斷與路上的人們相遇、告別。到後來,彷彿覺得這是一場無盡的旅程,我可以一直向前移動,似乎有一股召喚的聲音,從遠方的地平線傳來,引我向前。
不管是在萬里無雲的崎嶇海岸公路、山丘上被團團霧氣包圍的白色小鎮、還是燦爛星空下的寂靜湖畔,我總是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永遠記住這一天」。
或許還會回到曾經過的地方,但應該再也沒有機會與那些人們重逢了,但我確信我的下半輩子,能在記憶裡看見他們的面容。
之前是不顧一切的向前行,眼睛永遠直面前方似乎看不見終點的道路,現在是向後看的時候了,希望能稍微敘述出一路上的苦澀與恩寵。
沒有器材裝備目錄、沒有各國攻略指南、沒有美食情報、沒有熱門景點。在廣闊無盡的地平線,以及與一個個平凡面容交會瞬間中,我寫下追尋的歷程、移動中反思、以及與異地的對話。
摘要
一、起點
從絲路的起點,西安起始,經過甘肅走廊,一路西行進入新疆,直抵邊界霍爾果斯(中國最大的陸路關口)進入哈薩克。
七月,崎嶇貧瘠的黃土高原、天寬地闊的新疆,這是漫漫長路的起點。還未適應獨自一人上路的孤寂、沉重的行李與漫長的道路使每一天都度日如年。為了趕上下一國即將生效的簽證日期,我馬不停蹄的趕路。
途經紅軍當年長征的聖地、曾經繁華如今破落如鬼城的石油城市、更多的無名小鎮……。風景一一在兩旁流逝,第一次看見遠方人們的生活,是記憶裡最深的印記:清真寺的老伯與學生、蛇屋裡的小女孩、罹患癌症的礦工妻子……。出發之前,絲路是抽象的古文明傳奇,而今,活生生的凡常生活面貌給予我前進的力量。
新疆的首府烏魯木齊,我的自行車在公園外被竊,在這座比想像中現代化無數倍的大都會,我茫然的不知何去何從。
二、反差
從中亞最大的都會:阿拉木圖(Almaty),向西到達伊斯蘭教的重要聖地突厥斯坦(Turkestan),而後北上穿越極端乾燥荒涼的西部地區,由歐亞交界的烏拉爾(Ural)向西,往俄羅斯邊境前行。
初來乍到這個語言完全不通的國度,我像誤闖叢林的小綿羊般不知所措,硬著頭皮往空無一人的草原前行。
在突厥斯坦偶遇來自中國東北的鐵工廠工人,極端惡劣的工作環境中,待我如至親。生活在其間短短幾天,我紀錄下他們生活和工作的片段。
我們都千里迢迢從亞洲東端的邊緣來到這不毛之地,只是心中懷著的,是天差地遠的夢想與期盼。我明天即將繼續奔馳在廣闊的草原上,自由卻充滿未知;他們卻得繼續留在此地,重複在險惡的環境中賣命。
他們只想努力爭口飯吃,穩定的生活是一個渺遠的夢;我卻一心一意逃脫固定的工作、安全的道路,去實現一場連自己也不太清楚的冒險。
但在這幾天裡,這些差異不再重要。一種難以解釋的驅力,讓我多麼希望能留下來,跟大夥兒一起支解工業屍體、在翻攪沸騰的鋼水間勞動、在骯髒滯悶的簡陋宿舍內抽菸喝酒瞎扯。
往後的旅程裡,在艱難未知的公路上汗如雨下時,這些面孔時時浮現在腦海裡,我奮力踩著踏板,獨自的勞動著。
往俄羅斯的邊境過去,一路是毫無遮蔽的乾草原,不知下個能吃飯睡覺的地方在何處,只能死命頂著風往前騎。
在烏拉爾,我意外看見了在阿拉木圖時就朝思暮想的馬戲團表演;睡在邊境小鎮的破落加油站後,在寒氣與空寂的恐懼中不能成眠,睜開眼,滿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如璀璨鑽石閃耀,北斗七星清晰可見,我感到暈眩,幾乎掉淚。這是一幅永遠不會忘記的畫面。
三、南國
從薩拉托夫(Saratov)開始,沿著灌俄羅斯的母親河:窩瓦河流域(Volga River),在羅斯托夫與著名的頓河交會(Rostov-on-Don),再一路南下,沿著崎嶇的黑海岸抵達著名的度假勝地索契(Sochi),由此乘船度過黑海到土耳其。
同樣在荒涼不毛的邊界地帶艱難前行,在一個個偏僻的小鎮中如外星人般引人注目。
從全歐洲第二長的橋跨過窩瓦河,到達薩拉托夫,這是第一個遇到的大城市,午夜時分的旅館收到炸彈恐嚇信息,全部房客被疏散至樓下,議論紛紛中,我被懷疑是炸彈客……。某天坐上土耳其卡車司機的便車,晚上司機邀我一同看A片,看完後叫我幫忙馬殺雞,我吃力按著毛茸茸的光裸身軀,最後發現他的下體起反應……。
雖然一個個突發狀況時常讓人措手不及,卻也越來越能掌握騎行的節奏。避開城市,時常在草叢中、溪流旁紮營,整個俄羅斯南方就像一片廣大靜謐的露營地,而壯闊相接的天與地,更使人忘卻所有的恐懼與不確定。
跨過一個山頭,終於看見久違的海。猶如雲霄飛車的海岸公路上,汗水像是從嘩啦啦的水龍頭中不斷傾洩,但在這個潮濕溫暖的區域,俄國人是友善而溫暖的,滿是綠意的山頭,更讓我想起了台灣。
四、千年一次的翻動
由黑海沿岸的主要城市特拉比松(Trabzon),沿著陡峭險峻的海岸線西行,直抵歐亞文明的交會點:伊斯坦堡,由此再一路向西越過邊界,到達希臘。
黑海沿岸沒有特別著名的景點文物,全部所經之處,盡皆只有我一人。道路愈加險峻陡峭,聳立的懸崖下方就是深色黑海,即便如此,在土耳其的每一天,我的臉上莫不是帶著滿滿的微笑。
從第一天上路開始,就被土耳其人無所不在的噓寒問暖受寵若驚,無時無刻的熱情招呼歡迎、請喝茶、吃飯、吃冰淇淋、幫忙修車、請我到家裡睡……。只能說,這裡比家還像家。而清真寺叫拜聲的古老吟唱,則像一股安定的力量,從白天到黑夜撫慰我的心神。
善待旅者,卻不代表對任何事物都心胸開放,這也是一個保守、國族意識極強的國度。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的塑像充滿大街小巷、紅底星月旗四處飛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被草根民眾深惡痛絕,「他是屎!不喜歡土耳其,可以不要賴在這兒!」
即將進入旅程的中心點,東西文明交會的伊斯坦堡,此時正是旅行時間的一半,第三個月。一半了,在汽車瘋狂疾駛而過的高速路上,我激動的含著淚水,不斷喃喃念著這座城市的名字。之後,它報以最美麗、最燦爛、最壯偉的一切。
五、空白的地圖
跨過土耳其,從希臘北方向南行,抵達西方文明的源頭雅典,向西前往港口城市佩特拉(Patra),由此乘船至威尼斯。
再一路從北義向西,抵達另一個港口城市熱那亞(Genova),由此成乘船直抵西班牙的巴塞隆納,在這裡發生一點意外而坐巴士到伊比利亞半島西端,大西洋岸的維果(Vigo)。
一踏進歐洲土地,我感到無比錯愕與失落。在前半部亞洲的旅途中,人們的溫暖與友善,在土耳其臻至高潮,而一到希臘,人與人的距離瞬間疏離,再也不會有人主動給你幫助,我也難以進到當地人的生活。在此之前,我每每有許多機會觀察異地人們的生活、貼近他們的面容、近距離比手劃腳溝通,並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在歐洲,才使我察覺我終究是一個過客、外來者,不屬於這裡。
我看見的希臘乾燥荒涼,威尼斯是個被觀光客佔據的孤島,風景此時就只是風景,人們的生活向我關閉。
相機、儲存所有相片的記憶卡、記下每日軌跡的日記本,全在巴塞隆納被偷,我坐在夜班巴士上,所有路上的回憶像電影畫面般在腦海中流轉,看似自由的日子中,我明白有一種重軛,是永遠拋不掉的:那些證明我親自到過、看過、經歷過,存在的痕跡。被偷走的不只是照片與文字,還有我無所畏懼與世界接觸的剎那。
六、路的盡頭
南下葡萄牙,直到路的盡頭,歐亞大陸最西端:羅卡角。
葡萄牙溫暖的陽光、友善的人們、破舊古老的城鎮,治療我在巴塞隆納所失落的一切。沿著大西洋,第一次看見太陽落下海面,這就是我長久以來追尋的方向,經過那麼多難以言說的歷程,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感到不太真實。
在里斯本,這個位在歐陸邊陲的憂鬱首都,我想起終身未離開這個國家去到別處的詩人佩索亞(Fernando Pessoa):
「通向N市的任何一條道路,都會把你引向世界的終點。」但是,一旦你把世界完全看了個透,世界的終點就與你出發時的N市沒有什麼兩樣。事實上,世界的終點以及世界的起點,只不過是我們有關世界的概念。僅僅是在我們的內心裡,景觀才成其為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