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萬物皆武俠──沈默的小說創作

個案側記 楊曉憶
2017/10/26

只有沈默能超越沈默

從大學寫作武俠小說開始,至今仍舊專注地以寫作為生,並將武俠視作畢生志業,意圖為武俠領域製造更多的突破與可能,將近二十年的創作生涯,已出版三十餘本小說,他就是沈默,多次獲得溫世仁武俠小說百萬大獎中的各項獎項,其中2013年的《在地獄》、《晚年》登峰獲得第九屆長篇與短篇武俠雙首獎,堪稱他個人創作史上的巔峰。即便溫武已成歷史,他創作依然不輟,陸續出版有《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幻影王》、《在地獄》等等...他說,世間萬物都是武俠,所以他從來沒遭遇題材短缺或靈感匱乏的困境,足以讓國內許多創作者嫉妒不已。

進入武林之始

與武俠相識得早,打從國中開始他便開始讀起武俠小說,和大多數人先金庸後古龍的順序不同,在領略了古龍熱血煽情甚至有點灑狗血的風格之後,他的心情備受激盪,覺得「這樣也是武俠小說?!那我也來寫寫看!」於是,就在每週的生活週記裡,沈默開始連載起自己的武俠處女作,寫了半個學期之後,老師終於求他別再繼續寫下去了,因為看不懂。(笑)

後來升上高中,他從租書店裡尋找武俠養分,那時租書店布滿鄰里巷弄,他幾乎借光了全部的武俠小說,從東方玉及有武俠三劍客之稱的司馬翎,諸葛青雲,臥龍生等等,大量閱讀之際也讓他在識別武俠小說的良窳優劣上,有了自己的心得。然而,在閱讀過程中,他不免要問「這些前輩作家為什麼只有沾到一個點,為何不繼續推進?」例如:這些日子他重讀《笑傲江湖》,也回想起當初讀到「獨孤九劍」時的著迷,所謂的「破劍式」,「無招勝有招」,在金庸筆下,武俠更在寫意,武學僅僅作為一種隱喻而已,然而沈默著迷於這些招式,且期待深入探掘這些瑰奇的招式,因此在他每本創作裡,一套完整獨特的武學系統是必要的,更不僅是招式而已。

真正意義上的進入武俠是因為黃易。那時是出版業正火的九零年代,由皇冠出版社代理的《破碎虛空》影響了沈默,他還記得最初閱讀時的激動,那融合了神秘學與宇宙學的新式武俠,帶來前所未有的閱讀悸動,那將大宇宙的思考融入武俠的創意,跳躍生死格局,透過武俠表現生命的詩意,也是沈默對黃易最崇敬之處。

後來由萬象圖書接手代理的《覆雨翻雲》,因著特殊的行銷定價策略,使作品獲得前所未有的成功,真正造就了黃易的聲名。那時武俠已沈寂一時,金庸與古龍不再新鮮,此時融合玄學的科幻武俠黃易刮起一陣炫風,更有後來的《大唐雙龍傳》,整整63集,每集都能賣出兩萬本的佳績,堪稱黃易的黃金年代,也是出版業最好的年代。

仰望的武林前輩

大膽在武俠小說中加入宇宙觀的黃易成為沈默最崇敬的武俠前輩,其名作《覆雨翻雲》中的詩意感以及優美的文字畫面使人難忘,儘管後來時間拉長,書中文字早已不斷重複,但本書已是沈默心中的武俠小說第二名。

而極具才情的溫瑞安也是少數能寫現代詩及小說的全才。他在台大成立神州社,創造了意識流,成為名譟一時的當紅作家。然而,太有才華是溫的優點也是缺點,儘管後來許多媒體邀請他開闢專欄,創意無限的他往往在一開始創下的格局太大,以致最終難以收尾,甚為可惜。

而小說作家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亦寫下台灣武俠小說的新境界,它在開拓武俠視野的同時,亦融合後設小說與武俠元素,成為沈默心中的武俠經典第一名。

重視邏輯的創作者

持續試探武俠小說可能性的沈默在書寫上卻極為理性且重視邏輯,在天馬行空的想像之下,是合理的人性。比如他會懷疑《射雕英雄傳》中憨傻的郭靖如何能悟到「九陰真經」,他也坦言不喜金庸筆下的角色,那些天然的好人與完人,實不與現實相符。「我很在乎人在武俠小說裡頭能做出什麼反應,而那反應必須是很符合現實的,不能有虛假的成分。」「所謂的『俠』是人在夾縫中。」他說。

閱讀幅員廣闊

作為一位能持續創作的武俠小說家,沈默持續大量閱讀,從華語文學到翻譯文學小說家,他如數家珍,他也持續以自己的創作對這些當代的偉大小說家致敬,例如原名《兩百年的孤獨》的《天敵》擺明向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致敬,《七大寇紀事》則向米蘭昆德拉致敬。此外,《天敵》中洋洋灑灑的謝辭裡,道謝的對象是駱以軍,卡爾維諾,舞鶴,卡夫卡,赫拉巴爾,艾可,董啟章...訪談的過程裡,沈默眼中放光地談及這些影響其甚深的作家,薩拉馬戈《里斯本圍城史》格雷安格林《布萊登棒棒糖》,以及香港作家黃碧雲對痛的描寫如何啟發他借痛書寫身體,董啟章以病寫心,更有台灣小說一哥駱以軍史詩級的長篇巨作《西夏旅館》帶給他閱讀的激爽與震顫,他甚至讀了兩遍不只...

生活從來不在他方

觀看世界的方式,人人各有不同,創作者往往比一般人更多了細緻的觀察與敏感。與沈默對談之際,我艷羨於他認真過生活,感受日常的心,他笑著說,「我覺得自己是個怪胎,後來也覺得這份怪彷彿是個隔離牆,年輕時覺得自己跟世界格格不入,往往看著一張椅子會覺得它絕對不只是一張椅子,於是童年的生活經常是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世界不是我的投影,我才是世界的投影。」

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出國是去美國舊金山,飛了10幾個小時之後,看見異地如在家裡,沒啥兩樣,於是他覺得人不必特別到遠方尋找意義,自己的周遭便都是意義。那怕是朝夕相處的母親身上也有許多故事供你挖掘,只要你願意看著她的眼睛、她的心。於是,「生活從來不在他方,我們對他方的追求其實是種幻覺。」他說。

文風遞變之際

受到黃易的影響,從大學時期,沈默開始寫《孤獨人》,因為對所謂的歷史充滿懷疑,便開始寫架空的江湖,並發明了武術體系,他說自己就是想從這點開始試探武俠的可能性,然而早期的文風語法還是比較偏向武俠語言,揉雜了包括黃易,溫瑞安,金庸等語言。後來在《天涯》系列,剛好在大學修習現代詩,他便大膽嘗試放入武俠小說裡,直接把武俠小說當作一種媒介,一種藝術裝置來使用,或許對當時而言太前衛了,導致銷售數字節節敗退,就被出版社勸阻。創作續行著,他也大量閱讀嚴肅文學,現代詩,看劇場,也看藝術電影,短短三四年間,他看了數百齣劇,也寫下許多劇評影評與書評,在這種種的訓練之中,沈默覺得自己可以重新寫武俠了,也就是後來我們所熟悉的包括《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誰是虛空王》、《幻影王》、《在地獄》等。

打破線性時間的《劍如時光》

《劍如時光》敘事靈感來自一部六段式語言的小說《雲圖》,後者每一段敘事語言皆異,包括科幻小說,愛情小說等等,且每一段皆拆解為上下兩段,作者乃用嚴肅文學的概念去處理通俗小說。因著其特別的敘事結構,便被沈默援引作為《劍如時光》的處理架構,而這番巧思正為體現時間的亂序乃至無序性。

例如此書初篇先寫「下集」,中段書寫「最初的時光」,而末段再追述成為「上集」,真正打破線性時間之書寫架構,也體現小說不只是單線,也能是雙線甚或同時多線進行,成就一番閱讀的樂趣與寫作的冒險。沈默自陳《劍如時光》的精彩更甚得獎的名作《在地獄》。

書中主題乃在回到一把劍被鑄造出的最初:從其石頭的原型,到鑄劍師鑄劍的過程,器具既已成形,則人會去思考如何使用,這樣一個雞生蛋或是蛋生雞的命題,成為沈默想透過《劍如時光》來叩問的主題。

爾後,劍已成之,遂有人想出劍法去支撐這把劍,或許後來劍遺失了,但劍法還在,且歷經招式的演變,但後續的演變不僅沒讓劍法更為完整,反而更支離破碎,以武俠小說寫文學的心思已昭然若揭。對沈默而言,《劍如時光》中劍法的演變亦象徵著文學的演變。

作為最新力作,我問沈默如何給《劍如時光》一個定位,他笑說自從《誰是虛空王》之後,他的每本書都像是座里程碑。對這位武俠小說公務員而言,寫作早已是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因此,每次寫完一本都像是最後一本,而屢屢開展的新篇也都像是第一本小說一般使之充滿無限熱情與新意。

以武俠定義自己在世界的位置

閱讀沈默的武俠小說,要先做好耽溺的準備,他下筆的自信與從容,讓讀者閱讀起來也如行雲流水一般,恣意暢快。對沈默而言,嘗試武俠的各種可能性是他寫武俠小說念茲在茲的期待,每回的書寫都是一次對武俠的再詮釋。在其中,架空的世界,武俠人物的個性刻畫與命名的藝術,獨特的武學系統與無處不細節的情節成就了沈氏武俠的獨特魅力。

天秤座的沈默,由金星維納斯守護,對美麗事物極為敏感,耽美的個性與對華麗的嚮往連書中角色操使的兵器,愛吃的點心零食,遙望的山嶽等命名都那樣瑰麗,例如:還雲麵、捲花酒、雲水糖、夢婆糕、藍玉花茶…令人觀之炫目不已。他說,細節才是小說的精髓,於是包括顏色,形象,氣味等等,都能在命名中使讀者覺受到作者的用心與一絲不苟的創作心意。

此外,在《七大寇紀事》中,那種書寫的浪漫已被更高更廣的理想與視野涵蓋,它呼應歷史與現實,是武俠形式的「世界革命史」,超越類型,是現實感極強的現代武俠文學。而獲得溫武首獎的《在地獄》隱喻著人性的六根不淨,六位主角各指一根,完美詮釋了人性在武俠世界裡會發生什麼,須克制什麼慾望...
而作品常見性與暴力的沈默,亦不乏浪漫與多情的一面,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中,寫的是對妻子夢媧的思念與絕望,書中純淨的女主角對照暴力的男主角,呈現當時愛情的不確定性。

對這位視武俠小說為己任的小說家而言,世間萬物皆是武俠,儘管武俠的盛世不再,他仍努力地嘗試跨領域的創作,並且創發後現代武俠。他不曾想像他的讀者,或許他創作始終是為了自己,「世界不需要武俠,是我需要武俠,我需要武俠來定義自己在世界的位置,以及我如何和世界相處。」沈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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