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也海.夏曼的海洋人生

個案側記 Sayun Simung
2024/11/20

當我開始拍攝紀錄片時,經常聽到一些原住民前輩長期在部落裡與族人共同生活並進行拍攝,達悟族的張也海.夏曼導演便是其中一位。過去,我只在電視上看過前輩的作品,卻從未親眼見過他本人,直到某年我們在一個原住民單位的提案會上碰面,那時的張也海.夏曼導演給我留下的印象是直率而明快,正當我想上前多聊幾句時,他已消失在風中,留給我一個短暫卻深刻的印象。

那次相遇後,我們再無聯繫,直到我接到國藝會的邀請,雖然自覺文字能力有限,但這個書寫計畫對我來說充滿了吸引力,不僅因為充滿生命魅力的蘭花島嶼,也因為這個計畫能讓我可以跨越族群和世代,並與前輩對話,這絕對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於是我們的山與海之緣再次延續。

這個書寫計畫橫跨2023至2024年間,我進行三次的拜訪行程。第一次是在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聽完張也海.夏曼導演的大洋洲專題演講後進行訪談;第二次,我踏上他的家鄉——蘭嶼,親眼見證導演與家鄉的族人一起造一艘拼板舟;第三次,則是在2024年三月,我們回到導演位於臺東市的工作室,一同坐在影片的剪輯臺前,進行最後一次的訪談。

張也海.夏曼導演剪輯後製中(Sayun Simung提供)

作為原住民紀錄片工作者的後輩,參與這次橫跨山海的書寫計畫,讓我不僅見證了原住民族影像世代間的對話,更進一步思考了影像詮釋權的主體性,張也海.夏曼導演,身為達悟族影像敘事的先驅,他的創作不僅是文化的紀錄,更是對族群身分與文化尊嚴的堅持。

在他的訪談和作品中,我感受到一種沉重的責任感——如何在影像中尊重並真實呈現達悟族的生活,而非以外來者的視角詮釋他們的故事。

文化與認同的深潛之旅:突破表象、尋找根源

關於在當代很多年輕世代的原住民族人開始走在尋找身分認同的路途上所延伸出的各種心情抒發或論述,針對這些他也曾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你明明還沒有能力往水下10米的時候,你就要去談論水下30米的事!」

他的這一句話,其實是深刻地點出了身分認同與文化理解的複雜性,同時也提醒了我們,對於年輕一代的原住民來說,找回自我認同的過程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自我認同是非常錯綜且非單一化,因此文化、歷史與個人經驗的交織,使得這條路充滿了挑戰與反思。

對於生長在都市或較少接觸自己族群文化的年輕人來說,要真正理解並認同自己的原住民身分,往往需要深層次的探索,這不僅僅是回到部落,了解祖先的故事,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尋根,去感受並體會那份隱藏在海平面以下的深層情感與文化價值。而對於文化的探討和詮釋,必須要有足夠的深度與理解,若只是浮於表面,很容易淪為刻板印象或片面的解讀,尤其對於真的很想要找一條路回去部落的族人們,需要的是深入水底的勇氣與智慧,去發掘和守護屬於自己的文化之根,並在這基礎上重建自己的身分認同,這也反映在張也海.夏曼導演的身上,看見他對於民族的愛與熱情根本不用說出口,活出那樣的生命才是真實可敬的。

從觀察到發聲:張也海.夏曼導演對文化與影像的深刻詮釋

隨著一次次訪問張也海.夏曼導演,似乎也越來越靠近他的創作核心,也更了解他做這些事情的動機與理由,儘管在攝影機後的他,其實是自我要求非常高、自律嚴格,過去他從專業潛水員轉型到紀錄片導演,甚至也參與不少電影長片的攝影師,然而水下攝影是他最擅長的事。

我聽著他講述自己走向電影拍攝這條路上的啟蒙之旅,一路也打磨他從平面攝影一直到動態攝影的功力,隨著他持續不間斷地投入時間和精力在創作上,我逐漸明白他不僅僅是個技術卓越的影像創作者,更是個對文化有著深刻情感的記錄者。

張也海.夏曼導演提到他從16釐米的攝影拍攝都還是以水下為主,但也因為如果只用平面攝影會侷限他想說故事的方式,於是他自學動態攝影,並且從類比紀錄轉換成數位,他提到在那年代的攝影師是「只能成功,不許失敗」,並不像數位相機100張可以挑一張的概念,必須要一次到位,必須要有充分的時間去觀察跟考量環境的光影與構圖,才會謹慎地去按下快門。

張也海.夏曼導演的古董水下底片攝影機(Sayun Simung提供)

這樣的職人精神與專業的態度,也反映在他日後的所有創作影像裡,我想張也海.夏曼導演真的是用「影像」在說故事,他一直強調不喜歡過於涉入被拍攝者的生活狀態與事件,他不去偏頗批判,而是如實地去呈現實際的狀況,數十年來的影像與故事,張也海.夏曼導演都是始終如一地堅持作品的「真實性」。

張也海.夏曼導演從2000年開始自製第一部紀錄片《藍色翅膀》,並在2002年開始參與電影攝影的工作,例如在張作驥導演的電影《美麗時光》裡面擔任海中攝影指導,這部片在同一年得到金馬獎的最佳影片,兩年後參與紀錄片《南方澳海洋紀事》的攝影指導工作,長期關注海洋議題與環境正義的他,也在公視《野性蘭嶼》擔任攝影師,也得到很多獎項與正面的評價。因此無論是構圖、燈光還是運鏡,他的每一個決定都顯示出對畫面與情感的天生掌控力,視海洋為家園的張也海.夏曼導演,尤其在水中攝影方面不僅展現了環境的流動感,讓每一顆鏡頭都充滿了靈動的張力。

「拍平面的邏輯跟動態影像的邏輯結構不太一樣,可能因為我是完全沒有受過任何專業影像訓練下的一個拍攝者,我一開始都是先看別人的作品,我才覺得原來它是有結構性的,後來我才知道,紀實型的攝影師從頭到尾都必須花很長的時間去觀察,但是後來大家其實並沒有耐心去看那麼長的東西了。所以我就開始去看人家的作品,就看說到底影像的邏輯在哪裡?剪接的邏輯在哪裡?我要如何構成一個能夠讓閱聽人看得懂我在說什麼?所以藉著這種方式慢慢訓練自己。」——張也海.夏曼導演

每次觀看張也海.夏曼導演的作品,我總是感到驚訝,更令我驚訝的是他的「拍攝計畫書」,他的計畫書中不僅故事大綱清晰,工作規劃也井然有序,無論計畫書上的故事大綱寫了什麼,他都能將其一五一十地呈現在影像中,計畫與成片之間完全一致,幾乎毫無偏差。

因為拍攝紀錄片的真實世界裡存在著很多無法預料的事件,於是在撰寫計畫書時,創作者會提出一個視野與輪廓,通常也會在拍攝行程的執行上,預留空間與彈性讓紀錄片自然地「長出自己的樣貌」,所以看到張也海.夏曼導演這種精準與嚴謹的執行方式,讓我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太過鬆散?不過這也是一個意外的收穫,同時也讓我對他的創作態度有了更深的理解,原來他在拍攝時追求每個細節的完美,無論是計畫書中的細項還是實際拍攝的畫面,都是一絲不苟。這種對計畫與實踐高度一致的要求,讓他的作品在呈現上不僅有藝術性,還多了一份穩定的專業性。

然而對於很多紀錄片工作者來說,在影像創作上其實大家幾乎都是一條龍,自己拍、自己剪,張也海.夏曼導演也一樣,但他的影像有著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品味,這大概從他很年輕時就對影像美學的高度要求有關。我相信對他來說影像不應該只是一個紀錄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讓部落的人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給所有的受眾,以真實的存在來傳達,是「我」來告訴你們「我是誰」,而不是「你們」告訴「我是誰」,30年以前原住民族還沒有拿起攝影機前,都是被外界凝視、詮釋,然而張也海.夏曼導演在家鄉蘭嶼,歷經數十年都持續進行寧靜的「在地發聲」。正因如此,他總是在技術層面上不斷精進,無論是水下攝影的專業技巧,還是對光線、構圖的敏銳掌握,都展現了他對作品的極致追求,這也是他作品如此動人的原因之一。

從《藍色翅膀》到《海洋人生》,海洋視角下的文化脈動:影像中的自我表達力量

前面提到2000年張也海.夏曼導演完成他人生第一部紀錄片《藍色翅膀》,直到2024年他最近剛完成的《海洋人生》已經是第19部作品了!然而這也回溯到臺灣的原住民族人開始拿起攝影機拍自己的故事從1995年到2024年也將近快30年了。

然而我想張也海.夏曼導演的創作之路,走的可能是海洋的水路,他很低調的在蘭嶼拍出自己的航道,然而這跟我自己在臺灣的學習經驗很不一樣,蘭嶼是一個開放性的島嶼,在過去人的移動是很自由且不受國家政治規範,乘坐著拼板舟進出與探索其他島嶼,因此張也海.夏曼導演作為海洋民族,他們熟悉洋流與風向、藉由看星象找方位,而我們泰雅族卻是非常堅守部落傳統領域的界線,穿梭在土地與山林裡的遷徙,去追尋各種足跡與味道。無論是面對著無垠的海洋,還是深邃的山林,這都是屬於我們不同民族所仰賴的生命線,也是我與張也海.夏曼導演在創作路上最豐厚的養分。

「我從小生長在蘭嶼,這個島嶼在我孩童時代的時候就跟著外公他們一起生活,因為父親他是軍人,所以相處的時間比較少,但是我的外公希望我能夠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是長孫,所以從小他就帶著我上山到我們家族的林園,認識一些可以造船的木頭,他會帶我到海邊去認識一些魚,他抓上來的魚就跟我講這個是什麼魚、這個是女孩子在吃的,這是男孩子在吃的魚,再加上他那個年紀可以吃的魚,慢慢地被外公去傳授給我們這些海洋的知識與觀念,另外他也會常常跟我講說要怎麼去看風向。怎麼去看潮水的改變,在某些潮水的時間會有什麼雨比較多,在什麼季節我們會做什麼事情。那一方面可能也覺得說我的父親他是漢人,所以外公他怕我與蘭嶼達悟族之間會斷掉傳統文化上的連結,所以他就很急切的把我帶到部落裡面去接觸族群的生活慣習,我母親跟我說外公經常會期許未來我可以成為在海裡勤奮工作、很會造拼板舟的達悟族男人,於是我就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慢慢成長了。」——張也海.夏曼導演

同時擁有外省與達悟族的雙重身分,張也海.夏曼導演的作品呈現多元觀點、也將海洋文化實踐在生活裡,而重視海洋文化的外公其實是影響他最多。

於是我接著問他一個可以說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但又不能忽視的部分:「原住民族人自己拿起攝影機說自己的故事的意義是什麼呢?」張也海.夏曼導演認為詮釋一個民族,以及這個知識的來源是來自於這一個民族的時候,為什麼是你幫他講?為什麼不是透過他們的口中、觀點去表達他們的生命經驗?在地人的角色來去詮釋我自己民族的文化,這樣子才有脈絡可循,包含自己詮釋民族的主體性也比較站得住腳,倒不是說一定要有達悟族的身分才可以詮釋,重點在於「擁有述說與詮釋的權利,是在於我與這片海的關係。」

因此對張也海.夏曼導演來說影像背後所承載的,不僅是技術或藝術,而是對自我文化的理解與表達權。這種由內而外、由自我主體性出發的詮釋是盡可能地還原真實,影像也賦予更強的話語權,那當然就是達悟族人與這片海的緊密連結。

而在訪問裡,張也海.夏曼導演只要一講到曾經跟著族人划著十人大船的拼板舟在海洋渡日,眼睛閃著光芒,而那在同一條船上,大家同一個目標,透過集體勞動、以及達悟族的海洋知識與體能,共同一起去完成與實踐,特別在傳統文化逐漸消失的當代,這種彼此存在、陪伴與心靈的凝聚,特別珍貴與無法忘懷。也因為有這個民族,才有自己,而不是自己先於民族,原住民族重視「關係」與「回應」,那是一種「彼此相互」的延伸,我們重視與「家族」、「自然界萬物」、甚至與「敵人」的關係,正是這些人與人之間的網絡關係,也使得原住民族人找到自我的定位與歸屬。

拍攝報導人訪談(張也海.夏曼提供)

「其實我的紀錄片基本上是沒有所謂的旁白,對我來說那是你去幫你的報導人做詮釋了,由報導人去實際講出他在造這艘船,或是做這些事情上他的感受是什麼,那樣其實就已經夠真實了。

對於達悟族男人來說,是無法忍受家裏沒有海的味道,而我與這一座島嶼的土地跟海洋是我非常熟悉的場域,也是生活成長的地方,當然會有很充分的理由跟邏輯來去詮釋這一塊我所熟識的環境。

而我的紀錄片大部分都是以報導的觀點為主,完整地架構出我想要去討論的議題,我認為真實是紀錄工作中最重要的價值,也因為我經常做很多殖民歷史、傳統文化與當代生活的反思,所以我的紀錄片的焦點都在探討這類的議題為主。」——張也海.夏曼導演

文化斷層與自然失衡:達悟族傳統逐漸消逝

達悟族的傳統慣習與文化跟臺灣所有原住民族一樣都在逐漸式微,而這個島嶼也隨著機動船技術的進步,出海捕撈的漁船也越來越多,靠單純的人力與海洋博鬥的故事已經越來越稀有,張也海.夏曼導演說在最新的作品《海洋人生》裡會看到島上的人變多了,但魚卻變少了,張也海.夏曼導演的話充滿了無奈與深思,隨著現代技術的引進,達悟族的傳統生活方式逐漸消失,這不僅僅是傳統文化的斷層,更是與自然間微妙平衡的瓦解。當島上的人口增加、漁船變得更先進,海洋已無法像過去那樣寬厚地回應人類的需求。魚群的減少象徵著達悟族人與自然之間關係的疏遠。張也海.夏曼導演以《海洋人生》呼應環境變遷的現況,不僅在訴說著過去的故事,也在提醒一件事:如果不尋回與海洋的敬畏和尊重,這片曾經豐饒的海域與達悟族的海洋文化,或許會變成只存留在記憶中的藍色夢境。

《海洋人生》劇照(張也海.夏曼提供)

「海是有個性、有脾氣的,祂可以給你想要的,也可以拿走祂想要的。」——Siapan pamiling(黃杜混)

在這部紀錄片裡,張也海.夏曼導演紀錄他的舅舅,也是東清部落的耆老Siapan pamiling。張也海.夏曼導演在拍攝期間經常會反思自己生長的這個島嶼,因為近年的觀光旅遊,島上民宿一窩蜂的蓋,雖然他自己曾經也是做這些行業,但回望過去到未來,他看見的不是口袋滿滿的鈔票,而是問自己對於島嶼的回饋是什麼?而一直以來他的作品不僅是身為達悟族的電影工作者還原主體性的敘事,他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就是蘭嶼島的達悟族人,透過他的作品讓族人生活與文化真實表達出來,也與其他原住民族的紀錄片導演一樣慢慢地揭穿主流社會描述原住民的刻板印象。

「我今天沒有遇到他們(魚群)
沒有拿到海洋的禮物
越來越虛弱的身體
我沒有多餘的話好說」——《海洋人生》

在紀錄片中,耆老Siapan pamiling在白天和夜晚中悠然地划著他的拼板舟,一邊划行,一邊吟唱著古典歌詞,這種吟唱就像是一個儀式,族人會跟海洋裡的萬物打招呼、問好、感謝、請求祝福,或者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今天我沒有遇到魚群,沒有得到海洋的餽贈。」對原住民族而言,音樂是傳達情感的關鍵,而我聽著耆老Siapan pamiling的古典吟唱感覺非常熟悉,因為曲調跟我們泰雅族的Lmuhuw(口述傳統)有些相似,只是內容不同。

《海洋人生》劇照(張也海.夏曼提供)

泰雅族的耆老們所吟唱的歌詞大多是古時候遷移歷史,以及世代傳承的古訓、生活規範等等。而Lmuhuw與達悟族的古典吟唱一樣也會按照不同情境唱出即興歌詞,音符的曲調特別讓我感到特別親切,我想「音樂」在所有原住民族的社會與生活裡都是不可或缺的,不僅體現族語的奧妙、內斂的情感,以及傳承口述歷史的智慧與哲理。

張也海.夏曼導演透過紀錄片《海洋人生》,不僅是在紀錄舅舅Siapan pamiling的生活,也是藉此反問自己,作為一個達悟族人,對這片土地的貢獻究竟是什麼?觀光業帶來的經濟利益雖然可觀,但隨之而來的是文化的消逝與自然資源的衰退,但他知道作為一位達悟族的導演,對自己的身分認同是一份保護與傳承的信念,透過這部作品,不僅僅是在為達悟族發聲,也揭示出多元且真實的文化面貌,對抗著主流社會長期灌輸的刻板印象,讓更多人看到這片島嶼的真實故事。

「我透過我跟山林、跟海洋的空間的對話,我去參與伐木,把木頭扛下山到船屋。我好好的在山上跟木頭講話,在山下的船屋好好的對待祂的整修,都是用最嚴謹的狀態。」——張也海.夏曼導演

拼板舟的重量:文化、責任與未來的承載

一知道要去蘭嶼採訪張也海.夏曼導演時,我一直以為會隨著他到海上拍攝,沒想到最終卻跟著部落的長輩和大哥們走進了蘭嶼的山林。或許是因為我身上帶著濃厚的土地氣息,覺得自己和山上的磁場格外契合。那一天剛好是張也海.夏曼導演與椰油部落的長輩與青年上山去採樹木,他們準備要造拼板舟。那天我看到長輩們帶著年輕人一起在林園做儀式、跟樹林說話,互相陪伴、學習,就算蹲在旁邊不做什麼,但在林園裡每一個人都很專注地看長輩的動作,在那個空間彼此創造出某種大家一起共同存在的回憶,儘管我感到很榮幸,因為一般來說是不會帶女性上山取木材,但我懷抱感恩的心情,安安靜靜地與部落長輩們進入達悟族的森林。

能夠進入到很神聖的家族林園,我感受到被接納、被包容、也被認可允許進入到這塊領域,雖然我不是達悟族人,但在這過程裡我也好像一起見證了這個拼板舟即將要把它建造起來的一個過程,也像張也海.夏曼導演前面說的:「這是一個很純淨的時刻。」

造船的耆老們(Sayun Simung提供)

與部落的人在一起工作時,凝聚的氣氛是很融洽的,他們也會互相調侃彼此,有趣的是,當他們在切割拼板舟時,我問大家什麼時候能完成造船?叔叔、哥哥和其他長輩們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回答說:「要問我們的老闆啊!」(大家的目光轉向張也海.夏曼導演),張也海.夏曼導演就笑笑回應,其實這種情況對我來說有些熟悉,幾年前我也回到部落啟動《部落地圖》的製作計畫,一開始也是一個人慢慢做,但後面就像是拋石子一樣激起水花,漸漸擴散出一圈圈的漣漪。部落中的人們逐步加入,從寫計畫、申請經費、安排活動到組織族人參與,過程中就像鮭魚回流到自己的部落一樣,需要一步一步來,甚至有些土法煉鋼。部落的時間與節奏往往與外界不同,不過對不同年齡層的原住民族人來說「回家」的意義不同,「路徑」也不同,但都是一條漫漫長路。

除了有回鄉服務的相似經驗外,我認為我和張也海.夏曼導演之間還有「性別」的不同。許多人常問我,作為女性在部落工作是否會面臨挑戰,是否男性會更為順利?我經常感到困惑,是否很多人仍以為部落生活還停留在一百年前?確實,在傳統社會中,男女分工有所不同,但在當代文化流動和社會變遷中,部落生活也在逐步改變,雖然這些改變的方式可能與主流思維有所不同。在臺灣的今天,每個原住民部落都面臨著傳統和語言逐漸消失的迫切問題。儘管過去一些長輩非常遵循古老的規範,但我也觀察到,因為傳承工作不易,有些長輩在態度上已經變得更加寬容,他們更重視一個人的實際行為和對部落的貢獻,他們想知道到底你為部落付出了什麼?對他們來說懷著謙遜的態度、尊重Gaga(傳統規範)、並且勤勞不懈,這樣的態度去學習是非常重要的,如此一來就並不會有太多附加在性別上的限制。

除此之外,我與前輩張也海.夏曼導演在創作的路途上,我們同樣都藉由影像作品試圖去實踐我們的文化,一邊做、一邊學習,並在破碎化的文化裡面拼湊出屬於我們不同世代的「民族主體性」。隨著訪問計畫的推進,我回顧張也海.夏曼導演在這幾十年的創作歷程,彷彿一面鏡子,也映照著我個人在部落面對各種挑戰的軌跡,這讓我更加堅信,原住民族在當代重拾影像詮釋權是一項極其迫切的事情。

結束這一天與達悟族長輩們一起上山,側記他們的造船行動,我不僅看到了張也海.夏曼導演和族人的共同努力,更深刻感受到拼板舟背後承載的文化重量與責任感,其實張也海.夏曼導演的作品也不是在於畫面有多精彩豐富,也不只是對技術的追求,而是他對身分與文化的回應,他用影像記錄下的不僅是達悟族的傳統,也是為未來世代留下的一份珍貴記憶。

隨著我在蘭嶼的這趟旅程接近尾聲,我腦海一直不斷回放著藍藍的海跟耆老Siapan pamiling的古典吟唱,又當我站在那棵即將成為拼板舟的木頭前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也變成了某種「部落拼圖」的一部分,就像是那天大家對著張也海.夏曼導演開玩笑說他是「老闆」一樣,我想也許每一個人在這個共同創作的過程中,都在不經意間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拼圖。

從蘭嶼到太平洋:重建達悟族的航海連結

在家鄉蘭嶼耕耘多年的紀錄工作,張也海.夏曼導演一直以達悟族的「海洋文化」為創作核心,累積多年經驗之後,他的觸角也逐漸延伸到太平洋上,有了先前與部落族人一起划大船的經驗,他希望在殖民歷史之下而逐漸失去技能的航海文化能透過行動,並從口述歷史與考古工作來了解族人過去如何利用星象、島嶼等經驗來重建祖先們過去曾經航行的海路之間的連結。

於是,他近年也在菲律賓巴丹島、帛琉、密克羅尼西亞聯邦的雅浦島等地進行田野調查,花了好幾年時間來來回回,他回憶有一次與雅浦島的島民共同生活的時光,有一次大家在海上抓龍蝦,沒想到他抓得比當地人還多,這讓他意外贏得了他們的信任,漸漸地,他和島民們不僅是合作,也成了生活中的夥伴,一起工作、一起分享捕獲的收穫。這種真實而自然的相處方式,隨著時間與日常的細節慢慢建立關係,他們會把你當做兄弟姊妹看待,就像是在另一個島嶼的家人一樣。

張也海.夏曼導演曾經說過對於漂流在海上尋找方位的海洋民族來說,「移動的不是星星,而是島嶼」,這對於沒有海洋生命經驗的人來說雖然很難理解,但如果是透過地球的公轉和自轉來看,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想這也透露了張也海.夏曼導演的人生呈現了一種生命的流動感。

傳遞達悟族的故事:張也海.夏曼導演延續祖先漂流的海路

每一次訪問張也海.夏曼導演,都會浮現一個感受,原住民族的創作者們在討論作品和影片製作時,並不會一直討論技術,而是分享「部落經驗」和對「文化傳承」的深刻見解。這個時代我們正站在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上一代的結束意味著我們肩負著傳承巨大文化遺產的使命。我們如何利用電影繼續講述這些故事發揮影響力呢?

每一部作品就像一束微光,雖然我們無法預料它會照亮多大的空間,但這不意味著它不值得被點亮,也不代表沒有市場的作品就不值得被講述出來,也許就如同張也海.夏曼導演很瀟灑爽直地說:「終究會走出屬於自己的一條路」,原住民族的韌性會隨著時代更迭而轉化成更適應、更有力量面對艱難的處境,也跟導演自己一樣,儘管他記錄的是他舅舅近百年的海洋生命,但從小就受到達悟族外公的啟發,當他漂流在祖先徜徉過的海路上,那些一幕幕他所親身用攝影機紀錄下的人事物,就像是電影回放一樣,張也海.夏曼導演也在這過程中也映射出了自己的「海洋人生」,雖然看似浮浮沉沉,但卻是一個用盡一生「回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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