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接受世界就是這樣運作,像隻癱軟的蛞蝓,眼睜睜看著人家對我撒鹽。」——吉蘭.葉慈(Kieran Yates),《我的囚租人生》
長大以後,才意識到小時候熱愛的「大富翁」,其實是一個殘酷的遊戲(它的英文名字甚至就大咧咧的叫做「Monopoly」——壟斷)。在這款桌遊裡,早早佔了土地的人,可以起樓厝、收取持續飛漲的租金;至於後來慢到的,只有嘆一口氣留下買路財的份,然後期待「機會」和「命運」的施捨。最最拮据時,甚至是坐個牢避避風頭也好,拜託不要破產就行。
遊戲的仁慈,在於它總有最後的溫柔:破產之後永遠可以重新再來,下回也許就輪我當那個坐擁房地、越滾越富的人。然而現實人生不是。
1989年8月26日夜裡,上萬人在台北忠孝東路街頭的驚天一躺,躺出了台灣居住權運動的濫觴。那天,在當年的那塊「地王」上,除了有擁擠到難以真正躺平的群眾,還有劇團演出「大富翁之舞」、唱「蝸歌」等,以各種藝術形式聲援在居住現實中敗下陣來、甚至從來就無從/無能參與房地爭逐的人。
如今,30多年過去,依然有眾多(恐怕是更多)的蝸牛無殼。不穩定的居住狀態,成為青年世代更普遍的經驗,隨著居住困境的越演越烈,住宅運動也從最初的「住者有其屋」逐漸轉向了「住者適其屋」,不再只談高房價,而更拓張了對居住權利的關切角度與想像。
在「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中,也可以看到創作者們對於居住問題的關注,觸及了多種不同的面向:
有人直面最惡劣的失所狀態,如舞蹈空間與林文中的《庇護所》,以黃庭輔紀錄片《4891》中對萬華遊民的訪談為聲景,用蜷曲於紙板間的身體,勾勒無家者的境遇。張韵苧的「星空下- 國際無家者田野繪畫計畫」,原本想以面對面的肖像繪製,揭露巴黎當地無家者在奧運期間的遭遇,但因法國政府的強力驅逐行動,轉而追尋這些被「清除」的人們在城市裡遺落的物件或痕跡。
好不容易有了家,也不保證從此可以安居。詹傑編劇、狂想劇場製作的《寄居》,演出了兩代同居於城中小宅的侷促,加以房貸、海砂屋層層疊加的壓力,僅存的逃生出口是天花板巨大的裂隙。
何玟珒散文創作計畫(出版為《一個棲身的地方》)中的「空間書」一輯,回探了她曾經待過的房間們,以及在此之間的遷徙與逃離。她也描繪了自己的母親如何以囤物癖和育養女兒的方式,寄居她的匱乏。
林宇庭的《大觀:未竟之業》和唐佐欣的《夾縫中抵抗》大觀社區影像手記,接力把視角望向板橋浮洲的大觀社區,記錄被國家控告為「惡意侵佔戶」的居民們如何起身面對拆遷的厄運,終而告別被迫消逝的家園。「空城現場」個展則是王正祥、林彥翔長時間在全台史上最大的區段徵收案「桃園航空城」區內蹲點,陪伴與目送居民搬遷的行動軌跡。
紀錄片導演林謙勇陸續以《建設未完成》、《買房子賣房子》探看土地正義與城市地景的變遷,展陳人們對「建設」的各種想像,更勇敢地將鏡頭轉向在房地產買賣中累積資產、「既得利益」的自家人,開啟一場近身的世代對話與自我詰問。
鄭采和著述的「住在荷蘭:一趟建築人類學家的生命旅行」,以其旅居荷蘭十餘年的經驗和觀察,提供台灣社會參考的解方。黃力文的海外藝遊計畫「以藝術實踐多元成家——替代空間如何可能」,則由她所屬的共居/創作社群「叁朝屋」出發,探訪日本這類的多元空間實踐,重新思考創作與「居住」的可能。當「人者有其窩」(出自1989《蝸牛主義宣言》)的社會理想仍在看不見的遠方,這些實踐所呈現的諸相,似乎也在共同探問:既然無殼,我們如何好好地當一隻蛞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