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點:耀眼的謎

把「進港浪製作」粉絲專頁滑到底,首篇貼文,是個粉墨登場。那時2015年10月20日,他們發佈了新人新視野《夢遺》的台北場完售消息。而僅僅是兩天後,中南部場次也一共只剩九張。從宣傳、演出、到評論,這個團隊持續受到注目,包括接下來諸多作品,如2016年發表於松菸Lab新主藝的《Animator》、高雄春天藝術節的《來去天竺借本書》,一直到《人類派對》、《新人類計畫》、《微醺大飯店》系列等,彷彿宇宙大爆炸後,從地表望去,永遠能找到星系與天體,從不同角度與距離射來光芒。


吳言凜導演作品《來去天竺借本書》

然而,也宛如宇宙大爆炸起源始終成謎,「進港浪」的創團作也有個羅生門故事。採訪前做功課時偶然發現:2015年10月21日的粉專貼文,將新人新視野的《夢遺》列為「進港浪製作」第一號作品;然而,2021年6月3日的貼文中,創團作卻寫為《夢遺Remix》。所以,到底哪一齣才是創團作?此問題既出,核心成員們大眼瞪小眼,一時間沒了方向,趕緊在咖啡廳裡熱烈地「對質」,過程甚至還冒出第三個選項,即陳煜典在2016年發表的《Animator》。誰也沒想到,這不是道簡答題,而是有A、B、C三個項目的選擇題。

將陳年記憶互相比對,彼此對當初的時間軸得出共識:首先,粉專創立前,「進港浪製作」核心團隊就已經成軍並定名;2015年10月,粉絲專頁創立;同年底,新人新視野《夢遺》演出;2016年5月,核心創作團隊再次開會、並正式申請立案,隨後接著的演出是陳煜典導演發表於松菸Lab新主藝的《Animator》;接著才是2017年1月,首演於臺北市客家音樂戲劇中心的《夢遺Remix》。若將創團作定義為「劇團立案後第一個發表的作品」,則理應是《Animator》。有趣的是,精神上沒有人做此認同,有些認定新人新視野的《夢遺》即是創團作,也有人投《夢遺Remix》一票,「因為那是第一個沒有任何外來資金,靠我們獨立完成的製作。」陳煜典說。


洪唯堯導演新人新視野作品《夢遺》

無論採取哪種定義,《夢遺》當初於新人新視野獲補,對於他們都是一個很大的推進。洪唯堯回憶,創團前其實每個人幾乎都曾導演自己的作品。印象中,當時針對個人創作的補助較少,能夠在剛畢業不久的階段獲得肯定,「感覺自己好像被認可了,這個世界在跟我說,可以繼續做創作這件事。」孫唯真補充,同為核心成員,雖然自己與其他三位創作者的身份定位稍有不同,更多時間擔任無台監督,儘管如此,她也能感受到:「新人新視野」在當時對剛畢業的創作者來說有,具有高度吸引力與指標性。

洪唯堯坦言,雖然不是沒有努力,但自己確實可說是比較幸運的。事實是,學校裡的同儕很多都曾試著以創作維生,但沒有人一畢業就有錢,所以,只要離開學校那一兩年內沒有獲得外來資金挹注,很快就會礙於生計投入其他行業,從此沒有回頭。「雖然不知道實際上會做什麼、會變成怎樣,但如果沒有得到那個補助,應該也會走上類似的路吧。」如此一來,也就不會有後續的《人類派對》、《熱炒99》、《新人類計畫》、《微醺大飯店》等作。想想那光景,臺灣戲劇界的樣貌,好像少了一塊拼圖。


孫唯真導演新人新視野作品《熱炒99》

 

二、神出鬼沒,面目模糊

如今談起「進港浪製作」,外界容易聯想的關鍵字不外乎沈浸式、參與式、或非典型空間中的演出等。投入這類型創作五、六年,是段不短的時間,但感覺也沒那麼長。因為對他們而言,至少必須經歷過這麼久,劇團才能開始脫離想到什麼就熱血地去做、橫衝直撞的階段,稍微緩下腳步,思考未來的走向。「創團初期根本沒辦法想這些,那時就只能瘋狂克服各種問題。」這些年來,他們不時會被問到:劇團定位到底是什麼?老實說,很長一段時間,自己也不太答得上來。是到距離採訪當下最近一次的年度會議,大夥才理出一個頭緒:「我們想做無法被電視、電影取代的作品。舞台與觀眾席截然二分的形式,搭配上日新月異的錄影技術,已經讓人漸漸感到影片可以一定程度地取代現場演出。我們希望可以持續做出與此趨勢相反的作品,強化『現場』的可貴性。」洪唯堯說。至於有一定要透過什麼方式嗎?其實沒有。在創作方法上,他們抱持完全開放的心態。會被貼上諸如「沈浸式演出」等標籤,只是因為相關邀約跟機會比較常找上門,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外界對他們的印象。

團隊會經常被問起定位相關問題,還有另一個主因,就是團名鮮少被當招牌面對大眾。他們給人的感覺多產,但卻是以一種神出鬼沒的方式,露出在不同製作的長串名單裡。以近期的《新人類計畫》與《微醺大飯店》系列為例,行銷都不是從劇團粉專出發,而是額外單獨成立一個粉絲專頁,甚至架立製作專屬的網站。於是,初次想接觸作品的觀眾google到所謂「官網」,必須點進去,捲動到最底,才能在一大片「合作夥伴」的欄目間看到「進港浪製作」的名字。也因此,最一開始的粉絲專頁,好像只是推廣這些作品的輔助輪。為什麼選擇這樣的策略?聞此他們苦笑,那其實不是選擇,追根究底,只是因為劇團沒有in house的行銷,一旦跟其他單位合作,對方掌握行銷方向,就可能不會將「進港浪製作」放在最醒目的位置,雖然內容由他們一手包辦。也因此,這些年,他們知道自己在大眾的眼中形象一直模糊。這個狀態對現在的他們而言同時有利有弊,利在於:不用為了服務特定觀眾族群,而去創作符合他人期待的作品;然而作為雙面刃,弊則在於:觀眾始終不太清楚,應該對「進港浪製作」有怎樣的理解跟期待。

然而,儘管外在形象有些模糊,內部的累積卻很扎實。當初透過新人新視野首度獲補的《夢遺》,對往後發展扮演了十分關鍵的角色。例如,膾炙人口的《微醺大飯店》系列,就是當初「拍手平台」負責人吳芮甄在看完《夢遺》後,幫忙將他們與「驚喜製造」牽線,才催生的創作。另一個蔚為話題的系列《新人類計畫》,也是魔術師周瑞祥,想要將魔術以不同形式呈現在觀眾眼前,在看完《夢遺》後,提出跨界合作的邀約。除此之外,吳言凜不例外地也透過《夢遺》被更多人看見,而後獲邀擔任「盜火劇團」《圖書館戰爭:特洛伊》的導演。孫唯真由於舞台監督的工作性質,相對沒有因創團作產生工作邀約的增減,但也因為有了這個續命下來的團隊做歸屬,提供個人身份以外,另一種思考未來的角度,她才會催生《熱炒99》、《月娘總是照著我們》等作。

回顧《夢遺》核心主旨:「如果人生是場夢,那麼死亡/醒來後,能留下什麼?」從現在回看,那場夢燃燒完,留下浴火重生、開枝散葉的起點。

孫唯真導演作品《月娘總是照著我們》

三、從沈浸,到入味

儘管有些機緣成分,然而在這類創作形式中投入這些年,至今有什麼觀察與見解?洪唯堯回答,一來,是發現了這種類型的市場性。他認為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種類似形式出現,在疫情與網路時代下,人們其實很渴望接觸彼此,但又缺乏特定場合與形式。舉例來說,他認為當今上酒吧、音樂祭、以及露營等活動本質,都是人們在尋找彼此靠近的方法。二者,他也因親身投入而更清楚理解「沈浸式演出」、「參與式演出」、「非典型空間演出」這些經常被擺在一起的詞彙,彼此之間的差別。他解釋,沈浸式演出企圖把觀眾既有的身份與思考,一定程度地格式化,賦予全新狀態,進入到作品裡頭;相反地,參與式演出需要觀眾帶著原有身份與價值觀進到作品中,跟創作方、還有其他參與者碰撞。至於「非典型空間演出」,強調的則是空間本身,與上述兩種形式不一定有關係,在非典型空間裡,也可以將舞台與觀眾清楚地劃分開來。

陳煜典則根據自己的經驗表示,投入跨領域創作後,意外收穫了新的觀眾群。他與周瑞祥合作的《新人類計畫》,結合劇場與魔術,過去典型的劇場、魔術觀眾中會有一部分願意繼續嘗鮮,而另一部分則因覺得不符期待而剝落掉。儘管如此,他發現還多出了一種人,他們本來既非原先的劇場觀眾、也非魔術觀眾,單純受到新形式的吸引而前來。如何留住這種人,讓無論魔術與劇場,都能把觀眾的餅畫得更大一些,則是接下來需要思考的事。吳言凜呼應洪唯堯指出人們在尋找不同形式來彼此靠近的狀態,他發現投入非典型觀演關係創作後,觀眾明顯受到更多來自作品的刺激。這令他好奇、同時也渴望,想要用更多方式直接地影響雙方。他分享採訪當下正在籌備的作品,預計結合調酒師(bartender)和算命師兩種身份,自導自演,以一對一形式演出。把作品全貌一塊一塊拼湊得更完整的過程,令他十分享受、也期待。


陳煜典導演與周瑞祥合作作品《新人類計畫》

創團至今,無論團齡、或成員年紀,都來到了已經脫離青澀、又尚未稱得上資深的階段。若要用一個詞概括,那就是表演藝術圈的「生力軍」了。這群生力軍對劇場大環境又有什麼看法與期待?

陳煜典指出,他認為未來的生態走向跟大型場館經營模式環環相扣。放眼國外,國家戲劇院有導演部、編劇部、公共政策部等,可以集眾人之力,以更長遠、也更大的規模通盤思考。相較下,臺灣能見的狀態還是以個別身份單打獨鬥,就算能闖出一條路,過程中消耗往往遠大於累積。他看到許多創作者,因此停留在看到什麼新鮮的就想試試看的狀態,時間一久,走過了很長的路,才發現其實哪都沒去,只是回到了原點。這還是比較幸運的情形。還沒有摸索出自己方向和定位,便被消耗殆盡,而中止創作生涯的,自然也大有人在。

吳言凜則把話題從現實面,拉抬至天馬行空的層次。如果要想像未來,他會首先想起近日廣受媒體大眾注目與討論的「元宇宙」(metaverse)。他感覺,所有事物最終都會被電玩領域吸收,表演藝術也不例外。畢竟,隨著虛擬實境技術越臻成熟,這些元素都可以在遊戲框架下被重新凝聚在一起。在這種條件下,現實中究竟有什麼是始終不可取代的?吳言凜認為,心靈、與精神探索相關的知識和探索,會越來越受到重視。大夥順著他的話,開始想像若事物真的都透過元宇宙和遊戲,被聚攏起來,屆時現實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有人說,或許只剩科技跟外送兩大職業吧——前提是人們對實體美食還有興趣,不想依賴注射營養素等方式生活。但或許元宇宙裡,會有更令人驚艷的飲食體驗,導致最後大家也不怎麼吃實體的食物了?誰知道呢。

 

四、折疊時間,相遇過去的自己

時隔近七年,比對現今狀態與當初創團願景,時間兩端的他們,遙相輝映。

當時,大學畢業前後,洪唯堯主動邀約其他三位核心團員成軍。比起單打獨鬥,他認為一個團隊更能累積、更能互相檢視跟影響。不同元素齊聚一堂,會有化學作用,那樣發出的光與熱,比一個人埋頭磨劍,來得有效率許多。吳言凜也直言,若不是洪唯堯,不會有今天的「進港浪」。當時他被這份邀約吸引的原因,除了一份對《航海王》中收集夥伴的熱血想像,更因為時下許多劇團仍以單一創作者為主,相較下,若催生一個起初就擁有多位導演的團,就可以更多產、同時發展更多種風格。「當大家在追求一加一怎麼大於二的時候,我們想的是四加上其他未知數,能變出什麼新東西?」這是件讓人感到充滿可能性、因此也無限期待的做法。同一時間,陳煜典其實收到了來自其他劇團的團員招募邀請,但相較於發展多年、形成既定工作模式的環境,他認為洪唯堯這裡更能自由揮灑、沒有壓力,這是為何當初選擇進港浪,而非他方的原因。而較常以舞台監督身份走跳的孫唯真,也因為有了劇團,更想挖掘自己在技術、行政層面獲得的累積與養份,可以怎樣回饋給進港浪?而不只停留在自己身上。


洪唯堯導演作品《人類派對》

當然,「進港浪製作」這個團名,也是大夥開會討論出來的結果。當時想了很多選擇,背後各有不同緣由與故事。至今仍印象深刻的例子之一,是「402集合」。什麼是「402」?那是什麼密碼?這串數字勾起團員們回憶深處的畫面,彼此都不禁笑了出來,搶著解釋一番。當時,學校有間402教室(經改建與翻修,現已不存在),不知為何除了他們幾個,幾乎沒有其他人借用。為省去瑣碎行程程序,洪唯堯花幾十塊錢,去鎖匙行打了一副私人鑰匙,從此,402成為他們專屬的秘密創作基地。那麽為什麼後來放棄這個名字?吳言凜說:「要考慮十年後的光景!如果有一天真的闖出名堂,受訪時,別人一問為什麼叫『402集合』,結果背後的故事是這樣,那實在是不行啊!」言畢所有人哄堂大笑。而之所以團隊的單位詞叫進港浪「製作」,而非進港浪「劇團」,則是期許自己有獨立製作能力,同時也希望透過這特別的稱謂,讓自己與他人,在看待「進港浪」時,都能再更跳脫既有的想像一點。

細數這段路途中印象的深刻風景,吳言凜說,因疫情而起的文化部紓困鼓勵大家去學習其他技能,他因此有機會站在作品中過去不熟悉的崗位,以不同角度參與,既持續創造、又同時進行反芻。陳煜典則說,每次創作都是既痛苦又快樂的,種種經驗裡,他特別珍惜大學的畢業製作,當時不需要有太多現實考量,那種創作狀態很專一、很純粹。洪唯堯則感覺他總在跟時間、金錢、還有人(包括上面的與下面的)這三件事搏鬥。每個作品中都會有彷彿被推著走上懸崖的「瀕死時刻」,每次都不同,無法比較。雖然如此,完成作品時的快樂,同樣無可取代。至少就目前結果看來,後者還是比較大的力量,陪伴著他走到今天。

 

五、最樸素的問題,最永恆的泉源

2021年底的年度團會,他們剛討論過的題目是:「進港浪製作」透過沈浸式演出被認識,但這個團隊只能這樣嗎?裡頭同時有好有壞,但對他們而言,創造更多可能性、而非被特定詞彙綁架還是最重要的。因此,問來問去,最後還是會到最基本的層面:我是誰?我要幹嘛?我為什麼要做?在這些問題裡不斷進步、調整、更挑戰自己。

「這很活水,很充電。」洪唯堯說。

那次所謂團會,其實是趟員工旅遊。整個下午的訪談,從謎樣起初的起點,到近日謎樣的定位,孫唯真語氣間展露著富足、從容、與樂見,「這其實是非常好的事。正因為這些年,我們用那麼多時間與空間來碰撞、摸索,才能在那次員工旅遊裡,產生那麼深刻的討論與反思。」

當初定下這個團名,是期許要像不斷衝上岸的浪頭,同時也像擁抱汪洋的港口。接下來,以劇場為實驗載體的作品,還會繼續看到「進港浪製作」的名字。孫唯真感覺,四個人就像特色各異的股東,共同經營這個團,滋養其中那份探索精神。接下來,他們還會繼續尋找其他可能,像浪拍上港激起的白花,永遠不曾相仿。


唯堯、言凜、煜典、唯真四位核心成員一同出遊

 

(採訪、撰文/張敦智;Photo credit進港浪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