アルトー館舞踏團演出邀請暨鈴木忠志 利賀藝術節50週年參訪
陳柏廷
東京小劇場實務
這次經由万目城老師及Sagara老師的安排得以在東京的小劇場裡做實務練習, 幫忙調燈當前台之類的,沒有薪水但可以因此省下看戲的錢。其中之一澀谷的UPLINK小劇場。日本的劇場在售票不像我們有個統一的售票系統,而是通常由該演出場地來負責售票,所以原本要給系統的抽成就可以變成劇場營運單位的收入。通常都是採電話預約,觀眾到前台要一一核對資料領票,所以前台消化觀眾的速度有點慢,一個小時前開櫃台,30分鐘前就要開放入場。以台灣的工作習慣看來,不管場內外的工作雖然好像很仔細但都有點沒效率。有趣的是目前去幫忙的幾個小劇場大廳都是可以抽煙的,UPLINK甚至可以帶啤酒飲料進去邊喝看戲。
劇場的團隊要負責所有前台工作,演出團隊只要處理場內的事情即可。UPLINK有一個約70人的劇場,一個30人的劇場,一個小書店一間咖啡廳,跟劇場的吧台。而這些收入及劇團出租才是最主要的資金來源,然後經營團隊自己做戲的時後就會把錢賠光。不過跟他們聊也發現其實日本小劇團的經營比台灣還辛苦,幾乎沒有全職表演者,這次認識的舞者有超市收銀員、郵差、老人看護等等,工作完後才能排練。或許也因為如此所以他們更珍惜排練與演出機會,仿佛燃燒生命般的上台。而當我們把排練當成日常工作時,是否也喪失了某些熱情?
另一間安排實務的是位於日暮里的D-SOKO小劇場。這個劇場像是牿嶺街的放大版,約150席次,在東京也算有名,每年會辦三個藝術節,一月是類似藝穗節給新人發表作品的,五月的戲劇節會邀請十個團隊以同一個劇本來競演,八月的舞蹈節則邀請不同世代的舞蹈作品一天一個作品連續上演。他明年五月的戲劇節是貝克特的劇本「play」。因為我在這個劇場實務工作換看戲5次,跟劇團經營者(他本身也是劇團導演)聊得算投機,也給他看我的作品集,他後來邀請我參加明年的貝克特節。回台後評估了經費申請的可行性決定參加,目前正在確認詳細行程及對方提供的條件等等。
舞踏演出及工作坊
這次及川老師安排的演出場地在船橋市飛台史蹟公園博物館及神奈川縣民中心,其中在神奈川縣民中心有一個反戰為主題的展覽。這個展已經舉辦了非常多年,都是在8月14號日本終戰日的前後舉辦。其中有裝置、美術、攝影、文字還有現場跟樂手搭配的朗讀詩以及舞蹈跟樂手的即興演出。
由於今年是日本終戰70年,又適逢安倍晉三想強行通過新安保法,所以有很多地方都在做以反戰為主題的表演跟展覽。這次創作者跟現場觀眾平均年齡大概有70歲,幾乎沒有年輕人。結束後就跟著30幾個可以當我阿公阿媽的人到居酒屋喝酒(他們的喝法有夠驚人,不管是在會場還是居酒屋都活力十足!)我就問現場一位有點像核心工作人員的阿公,他就說是因為這個世代的人當年都有參加過安保鬥爭,大都是那個年代的高中生或大學生,這個事件幾乎改變了整個世代的年輕人,在那之後整個人對於世界的看法完全都不同了。所以這群人在後來的人生中都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站在社會問題的最前端。而不管是表演藝術、文學、政治等等日本的各行各業現在能擺上檯面的幾乎也都是那個世代的人(雖然不少人也歪掉了)。
這個阿公覺得現在的日本人(4.50歲以下)太注重外在的型式,例如一直被強調的長幼倫理、禮貌、不要麻煩他人等等,但裡面其實是空的,在這些型式建構出的漂亮安穩的外表下其實裡面什麼都沒有。他們生長在經濟快速成長又全面接受西方價值觀的時期,喪失了自主思考與反抗社會的能力。(不就跟台灣一樣嗎?)
而其實舞踏界也是如此,在大野一雄及土方巽以下的第二代舞踏舞者其實是真正將舞踏發揚到世界上的,他們每個人的風格都極其特殊,每一場演出都是紮紮實實用肉體對世界的戰鬥和自我意識的展現。而在第三代以後就每況愈下,等到舞踏變成一種表演型式而被課程化教學後就似乎死掉了。
我想全世界都如此,二戰是個分水嶺,而在台灣就是228跟解嚴。在你有一個明確而力量完全不平等的反抗對象時,以表演藝術而言在作品中的質問與反抗就會非常有力而容易有共鳴(那個時期,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而當代創作者(包括我自己)我們能對抗的對象好像沒有了,所以容易將作品鎖在小小世界中(但其實放眼世界甚至只在台灣的小角落,各種壓迫以前所未見的甜美包裝襲來。又或者說這些東西在人類的歷史中從來沒停過。)到底我們該怎麼做?
有趣的是,目前在日本上課或演出場所遇到的幾個表演者(30~50歲都有),他們都另有工作來維持生活,因為演出的收入完全無法支持日本的高生活費。但他們仍持續地跟著老師上課接一些小表演,然後一年做一個solo演出。他們舞蹈中的生活感很強。可能是因為生活型態沒有辦法找正式工作或是個性上沒辦法被鎖在辦公室裡當上班,他們的身體呈現出大量勞動及與人群接觸的痕跡,很難說那是什麼,可能是必須靠舞動來脫離生活的疲倦或是在日本這樣拘謹人際關係中的出口,這種表演的氣味非常特別。不能只以好不好看來評論,是一種紮實的重量感。
其實我在看我自己。這十年來的劇場旅程好像走了很遠,但心裡還是不踏實。這兩年被舞踏老師給的筆記都是,身體的能量及各種型式的切換都不錯,但缺乏從身體的最深處想跟觀眾溝通的力量。 對,我逃避了真實生活。乍看之下是對劇場的熱愛與堅持,但可能也是不敢面對自己在真實生活中可能會面對的失敗與脆弱。這個對自我的認識在婚後愈發清楚,對於家庭、責任、未來。 而這其實跟我正在做什麼工作無關,而是我對這世界的觀點為何。
福島行
及川老師在311大地震後曾經進入福島做田調,之後創作了「大海嘯」這個作品,今年6月也在台北藝術大學發表過。由於福島事件是近年來日本發生最嚴重的一個事件,也改變了許多日本人對於自我生命價值觀的想法,所以老師便安排了大弟子万目城先生帶我到福島一趟。此行可說是我目前人生中極為特殊的一段旅程。
福島第一核電廠位於福島縣大熊町,距離東京約450公里,在駕車前往進入福島縣的高速公路後,每幾公里便有新設立的幅射測量器顯示此時此地的幅射量。而万目城先生也帶了一台隨身型的測量器。在高速公路上一直可以見到標示著福島除污的工程車,連休息站都有專屬的停車區域和大量的避難指示區域的告示來宣導。而由於福島、宮城等東北縣市是重要的農產地區(雖然都有通過幅射檢驗,但在市場內福島產區的蔬果就是會比其他區來得滯銷),在運輸徒中勢必得經過高幅射污染區,所以運送農產品的車輛都有加裝隔離層,司機也有嚴格限制一天能行駛的趟數。其中一段高速公路由於在5公里限制區內,政府還火速造了一條新的高速公路來繞過此區。
核電廠的方圓5公里內是完全禁止一般人進入的,而10公里內是禁止居住但可駕車通行(機車腳踏車不可)
在進入10公里歸還困難區域後(限制居住區),廣播雜訊突然變得很大,手機訊號也變弱,每一戶住宅跟小路前都有新設的鐵柵欄,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悠閒的鄉下景色,實際上是廢棄的田、緊閉的門窗、靜止的時間連門前的車子都停到長雜草了。延途幾乎沒有民用車輛在行駛,到處都有警示燈。這種靜默的恐懼漫延到車內,大部份時間只聽見雜訊不斷的廣播及幅射探測器在超標時響起的高頻聲。
大熊町跟其他福島縣的地區一樣,是以農產品及溫泉觀光為主要收入來源,但核災後完全停擺,而由於當初幅射塵跟著雨水落到週邊土地,所以表層土全部收到污染,四年過去了直到現在除污的作業仍在持續,到處可見到成袋的污染土臨時放置場。黑色土包整齊放在農田裡,卻讓看的人感受到那沉默的壓力。
在一離開完全黑暗的限制居住區後馬上是燈光通明的世界,連看到亮著燈的販賣機都感覺它在親切地跟你微笑。心理上雖然鬆了一口氣,但冷不防幅射探測器還是會響起。其實10公里跟11公里是沒太大差別,,空氣和水其實都是在流動著的,人為訂出的安全幅射量其實也只是討個心安。甚至還可以見到新在蓋的房子,我心想:他們為什麼不搬離呢?但馬上又了解其實他們也是無能為力。目前仍約有15萬人無法回家,約有一萬人是永遠回不了家,雖然日本政府將每人每年可承受的輻射劑量從1毫西弗調高成20毫西弗,但留在當地的人誰能保證健康不受影響,而在被迫留在外地的人不管願不願意回來,都必須承受他人的歧視和無法排解的鄉愁。
在重回光明的世界後,車上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剛剛連想上廁所都不敢說,現在開始討論要吃什麼,而有趣的是,話題漸漸導向到底有沒有鬼以及恐懼是什麼? 彷彿透過不停地講話能驅散緊壓在胸口的那股氣。但在找上高速公路的入口時,導航一直把路線導回限制區,因為它可沒聰明到知道到底哪裡有幅射,然後車上3名日本人用4台機器各自搜尋路線,然後導航仍一直出聲要車子轉回去,就像流沙中伸出惡鬼的手在抓交替一樣。看著就在頭上卻怎樣都上不去的高速公路,如此荒謬又如此真實。
而我身為一個外國人、旁觀者,由於語言的關係無法完全聽懂他們的對話,但或許也因此更感覺到他們緊繃的情緒,有朋友問我為什麼要去? 說實在的到現在我也無法清楚說明白,但在那無所不在的隱形壓迫下,我不停在思考危險與安全的那條線到底是什麼?我們選擇看到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 藝術作品乃至人生其實都是一種觀點的選擇,而死亡一直都在我們左邊,彷彿眼角就能看到它,但我們大多時候都是視而不見的。而隔天去了女川町則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女川町,一個受40公尺高海嘯襲擊到幾乎全毀的市鎮,主要收入為漁業,約有一成的民眾在海嘯中喪生,九成房屋全毀,聯外道路全部中斷,港口、船隻幾乎全毀。由於宮城縣延海地區自江戶時間便留有數次被海嘯襲擊的經驗記錄,而每一次他們都能重新站起來,但或許也是因為還能繼續待在自己的土地上,所以當地民眾對於重建是非常積極的。這次海嘯後在延海21個高處立了津波記憶石,刻上文字,大意是寫著:為了守護千年後的生命,特留下此石碑。石碑所在地是此次海嘯到達的地方,如果以後又發生類似規模的地震,請一定要避難到石碑以後的位置。由於海嘯而土地遭到鹽化,土地淡化工程和海岸堤防工程也持續在進行,但工程也導致原本看得到海的地方都被15米高的堤防給擋住了,整個海岸線像是被萬里長城般的堤防給隔離在外。但我在想如果真又發生一次相同規模的災害,這樣的工程真的會有用嗎?人類不停地向大自然爭地,到底還能持續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