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輿之耳
王虹凱
我的長期研究取向計畫《南輿之耳》自從2013年開始構想發展,以「聆聽是否是一種勞動形式和資源?」與「什麼構成共有聆聽?」作為方法論,試圖探討一個古老觀念「commons/commoning」(共有)在不同歷史地理空間的實踐。
希臘建築家/社運工作者Starvros Stavrides長期在雅典參與當地「反撙節緊縮」(anti-austerity)的公民自主運動,他表示「共有」是一種介乎兩種空間之間、類似「門檻」的空間,同質或異質的認同、知識、記憶、時間都可以在這空間相會、翻譯、移調和激盪;同時,「共有」空間的使用和屬性,必須依靠所有參與者不斷的辯論和協議來迴避權力的累積。本計畫以台灣蔗農政治歷史為起點,為深化複雜歷史與知識建構的論述,我前往歐洲、非洲、中東、美國西岸等城鄉進行研究,經由「工作坊」的形式,試圖探索幾種「共有」空間的形塑可能性和/或其限制矛盾,並延展我長期創作的關注:什麼是從共感和開放性出發的位置,可以讓我們聆聽對話、靜默、矛盾和衝突?這種位置/行動是否有潛能構成激進(進步)政治?並且,「共有」歷史的建構過程如何處理「記憶/遺忘」的悖論政治?
在研究台灣蔗糖勞動歷史過程中,很自然地接觸到西元1925年10月22日發生在彰化的「二林蔗農事件」:日治時代,二林「蔗農合作社」為了動員農民抗爭殖民政府與台灣籍林本源糖廠會社的不公平甘蔗收購政策,用福佬話譜寫一首抗議歌「甘蔗歌」,在事件發生前,帶著鼓到周圍各個村莊舉辦農村講習並教唱,透過集體歌唱來逐步凝聚政治意識,協助動員了台灣20世紀反殖民濫觴的農民自主運動「二林蔗農事件」。數十載後,一群二林的文史工作者開始收集地方耆老的口述歷史,於西元2001年將原本沒沒無聞的「二林蔗農事件」(包括「甘蔗歌」)重新帶回歷史的舞台。然而,「甘蔗歌」歌詞卻弔詭地揭露了某些記憶在被更新過敘事中的缺席:從歌的旋律、歌詞裡提到的「烏鬼、長工、婦女」,到或許其他可能無法命名的他者。
此計劃試問聆聽者要如何透過「共有」見證消失中的幽微、靜默的歷史?我的長期計畫《南輿之耳》試問:有沒有可能,創造第二次機會來聽到那些被去除的、被遺忘的、被否認的歷史,現有歷史書寫模式總是傾向不斷選擇與包括新的歷史成員,但任何的「包括」同時也是「排除」的動作,如果我們不遵循此邏輯,而是透過"此時"「製造共鳴」做為起點,去想像那些被歷史放逐的成員之間「彼刻」製造連結的聲音,不論它們跨越了不同的地理、社群或其他等的共振聲音有多麼安靜或難以察覺?
此計劃包括了以下研究工作坊與表演作品,未來將為多頻道錄像/聲音作品形式展出,結合投影和錄像螢幕和隔空對話式的聲音,以「不規則且未完成」的形式在展場置放。
王虹凱「南輿之耳」創作計畫作品:「田鼠和白鷺鷿會說話嗎?」蔗農工作坊,雲林東勢,2013年10月。合作者:雲林縣東勢鄉蔗農,自然生活工坊,陳柏偉,康世昊。經由社會運動工作者康世昊的介紹,我認識了由虎尾科技大學黃土哲教授、林俊男教授帶領的文史設計工作室(自然生活工坊》,他們的實踐專注在地文化凝視與創新思维設計,以生活實踐作為主要訴求,進而決定一起進行「田鼠和白鷺鷿會說話嗎?」的一系列研究工作坊,我們與雲林東勢鄉製糖蔗農及在地的教育工作者合作,並邀請我長期合作夥伴社運工作者陳柏偉協助共同帶領討論,工作坊裡除了試圖梳理當地製糖社群的複雜社會經濟關係,及其如何反映/被反映在製糖蔗田的土地使用和生產過程上,並開始建立因種植製糖甘蔗而發展出的語言系統。在這兩次聚集裡,工作坊成員跟我們表示,很高興有機會和從事非農業的年輕一代傳授快速消失中的與種蔗相關知識,包括如何經由原料辦公室串連互助,形塑鄉村特有的「共有」社會經濟網絡
王虹凱「南輿之耳」創作計畫作品:「佔領共有,集體聆聽」(Occupation as Commons, Collective Listening)工作坊,奧地利,維也納,2014年6月。合作者:Ultra-red聲音藝術團體,Space of Commoning藝術研究團體。2014年6月因參與維也納藝術學院的「Commoning the City」(共有化城市)暑期學校,有機會與跨國聲音藝術團體Ultra-red合作主持一場「集體聆聽」工作坊,提問「我們如何共同聆聽與透過什麼樣的過程才能開始?」,以「靜默」做為聆聽條件,從聆聽Ultra-red多年從事社會運動累積的聲音檔案,到拜訪維也納包括難民佔領、空屋佔據、社會住宅等不同形式曾被佔領的政治場域的「聆聽之行」(Listening Walk),工作坊成員聆聽佔領參與者的親身證詞,討論「佔領」做為目的性的「共有」實踐,並生產通過「耳/身歷歷史其境」的共享經驗。許多成員反映,此次工作坊是他們第一次用新的角度和身體認識維也納的政治歷史,證明「聆聽」也可以是一種「認識」的方式
王虹凱「南輿之耳」創作計畫作品:「共有學校合唱團」(School of Commoning Choir)工作坊,衣索比亞,亞的斯亞貝巴(Addis Ababa),2015年4月。合作者:Mihret Kebede,阿勒藝術設計學院碩士班學生,EiABC建築學院學士班學生,Space of Commoning藝術研究團體。因為參與2015年4月在衣索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舉行的「共有學校」(School of Cornrnoning)平台,我與當地藝術家Mihret Kebede合作主持一個工作坊,參與者大部份爲當地阿勒藝術設計學院碩士班和EiABC建築學院學士班學生,以「對話」做為聆聽條件,與學校所在Arat Kilo社區民眾討論當地在政府主導都市發展計畫進入前的自主拓居(settlement)歷史,和如何在極度有限物質條件的狀況下共同居住生活,工作坊參與者使用人聲和語言做為媒介,將對話片段轉化成人聲喇叭,以合唱團的形式即興在社區小學校門前演出。由於衣索比亞仍是威權政治政體,任何訴諸公共形式的言論發表仍需要向有關單位申請許可,因此工作坊成員必須冒險進行此項表演活動,現場的觀眾(剛放學的小學生和家長)的即席聆聽行為,這事件反而成為一種跨越權威公民論述之外的「共有」行為
王虹凱「南輿之耳」創作計畫作品:「塵世之行」(Terrestrial Excursions)工作坊,義大利,巴瑟利切(Baselice),2015年6月。合作者:巴瑟利切當地居民,Liminaria聲音藝術節。2015年6月我去了一趟義大利南部的Fortore鄉村區域考察,參與當地由一群年輕文化工作者自發組織的Liminaria聲音藝術節,主題為「解測時間」(Unmapping Time),試圖從解除單一的現代直線性時間觀的可能性,探索其他被「文化現代性」摒除的共有時間觀。我有機會與巴瑟利切村的數位女性長者合作二場工作坊,以「對話」做為聆聽條件,從我帶入台灣的祖先崇拜和祭祀鬼神傳统出發,進而討論他們共有的天王教宇宙觀和信仰,及其如何影響每日有意識和潛意識的精神生活,與不同信仰文化之間如何展開對話的可能性。Baselice是一座落在山裡的小村莊,距離那不勒斯約兩小時車程,工作坊成員都是相識多年的中年和年長婦女們,透過來自台灣的記憶的激發,她們為彼此打開不曾分享的塵封記憶,不同的時間、空間和身體在此交會形成跨時空的「共有」
王虹凱「南輿之耳」創作計畫作品:「未來之耳」工作坊,約旦,安曼,Makan Art Space ,2016年4月。合作者:Spring Sessions。 Spring Sessions是君王政權國家約旦唯一長期經營另類教育工作的藝術機構,應策展人Toleen Touq和Noura Al Khasawneh之邀,我為25位來自不同領域的成員合作了為期兩週的工作坊。基於約旦過去數百年來的被殖民歷史,「未來之耳」工作坊主要探索如何夠過「聆聽」,重新發掘或認識被多重歷史建構遮蔽的生命經驗。工作坊包括由我和學員分別帶領的密集聆聽工作坊、聲音步行工作坊、聲音實驗工作坊,工作坊結果則展出由學員集體創作的三項結合烹飪、性別政冶、生命政治和商業行為的聆聽作品。許多學員向我及策展人反映,由於工作坊激發自主能動性的課程設計,讓他們開始思考本土藝術生產和知識建構等問題,也期待明年有機會再回到Spring Sessions繼續這個思考工程
王虹凱「南輿之耳」創作計畫作品:「甘蔗歌」表演工作坊,雲林縣東勢鄉製糖甘蔗原料辦公室,2016年3月。合作者:陳柏偉、吳進福、吳進益、黃玉蘭、許永茂`章新賢、吳樹源、陳福來、游淯菱、李茂興、倪世傑、余世芳。2016年3月春季製糖甘蔗收成結束之前,我再度與社運工作者/作曲家陳柏偉合作,邀請東勢鄉原料區的蔗農們,及在地社運/教育工作者倪世傑、余世芳,一起討論1925年「二林蔗農事件」的歷史背景,進而想像90年前《甘蔗歌》是如何被集體唱起來.如何學習教唱歌詞,使用什麼樣的樂器,如何決定旋律、音調、節拍、韻律等,如何協調不同聲色的重唱,如何組織事件現場的人聲傳唱等。工作坊的過程以錄影的形式紀錄,唱出來的全新「甘蔗歌」剪輯成一錄像頻道,陪同另一頻道的靜態「二林蔗農事件」紀念碑
王虹凱「南輿之耳」創作計畫作品:「甘蔗歌」表演工作坊,美國舊金山Kadist,The Lab ,2016年6、7月。合作者: Oohee Lee, Marshall Trammell, Ziying Ouan, Arash Fayez, Ariko S. Ikehara, Oiala Khasawnih, Marie Martraire, Githinji .Mbire, Dorothy Santos, Christopher Squier, Leila Weefur。之前與東勢鄉蔗農討論時,他們普遍認為《甘蔗歌》歌詞裡出現的「烏鬼」是指長期日曬勞動導致皮膚黝黑的農人,這個認知與台灣南部鄉野傳奇流傳裡的「烏鬼」有著極大的差距。在殖民時期台灣稍現蹤跡的「烏鬼」到底是誰?根據極度有限的歷史檔案資料,他們可能是17世纪荷蘭油畫裡的印尼家奴、西班牙傳教士日記裡向台灣北部原住民尋求庇護、或流亡越過太平洋在美國加州原住民部落找到庇護的菲律賓苦力和傭兵、台灣南部廟宇裡刻在棟樑上的神話矮黑人物、「甘蔗歌」歌詞裡的黑膚奴隸,但這些猜測大都來自口語相傳,自然地也會多少帶有謬誤、謠言、虛構的成分,無人可以確定「烏鬼」的身分和他們確切的足跡,他們的「再現」存於檔案的限制與可能性之間,也因此,我的計畫借用「口語相傳」作為方法,追隨「甘蔗歌」的聲音尋找流亡離開台灣跨越太平洋「烏鬼」的餘響,在舊金山與一群不同國籍、宗教、語言等文化工作者進行「製造共鳴」的工作坊和表演,透過韻律、節奏、話語和動作來拆解「甘蔗歌」,邀請觀眾一起超越時間和空間進行聆聽,來自1925年彰化二林的「甘蔗歌」在90年後的太平洋的彼岸,組織了一場召喚遺忘中的空間和被遺忘的身體(包括「烏鬼」的各種當代可能化身)的共鳴儀式。表演的結果以錄影的形式紀錄,組成作品的其中一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