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專文

人,生而創作:李憶銖的創作宣言
何睦芸|跨域創作者
2024/4/17

第十三屆(2021)「表演藝術新人新視野創作專案」(以下簡稱「新人新視野」)是很不容易的一屆。進劇場演出首週,全國COVID-19疫情警戒升至第三級,閉門首演一結束,劇組立即撤離場館,中南部的巡演連帶取消,籌備多時的製作,必須找出滾動式調整的應變之路,作為第十三屆的新人新視野創作者之一,李憶銖事後笑著回想:「十三,這數字是不是魔咒?」

本該在劇場演出的《摩利支天女》,後來何去何從?這篇專訪文,將以2021年的劇場作品《摩利支天女》為訪談起點,追索憶銖近年的劇場創作歷程。假使將每次創作視為一個思想意念的萌芽,那麼新人新視野之後,這個創作意念向地向天延展成什麼形狀?

2021年第十三屆「表演藝術新人新視野創作專案」創作者——李憶銖(攝影:何睦芸)

一、化解魔咒

綜觀這幾年憶銖的劇場創作,嘗試和各演出類型合作,像是:樂團、口技、落語、布袋戲等等,勇於開闢跨界路徑,編導內容常結合神話色彩,將劇場的魔幻寫實特色極大化。《摩利支天女》源自憶銖的原生家庭狀態、媽媽積年累月的囤物習慣,並結合印度神話而發展出的「當代家族神話演出計畫」。身兼編導的憶銖和演員們面對疫情三級警戒,首先擷取創作中的概念元素:囤物、物件演出、神話改編,發展三場不同面向的線上系列工作坊「捨不得丟的那些〇〇」:「囤物的靈魂:療癒工作坊」、「物的身體:表演工作坊」、「神話新編:劇本創作引導」。線上工作坊嘗試在被限制的社交距離中,讓人們透過數位科技尋求非接觸式的互動,擴延出集體共感對話的機會。

至於原先的演出計畫,從強調當下演出的劇場創作,調整為進入現場、更具真實互動的回家演計畫《天女現身,即刻整理》。冥冥之中似乎有股趨力,告訴憶銖關於家的探索終究得回到家裡。


「我看到的神並不來自天上的星星,而是漂浮於家裡的天花板。」家中的失能空間,換個角度看像是具有野性的自然環境。(圖片提供:李憶銖)

1.真實世界裡的摩利支天女

媽媽的囤物情形,隨著家庭經歷不同事件、各種人際關係角力而日漸成習,起初只是房子的一個區塊,接著從一整面、一整間變成整個家的空間都堆滿物品。憶銖形容回家就像踏入荒野森林,「我和我弟回家和摸黑登山沒什麼兩樣,手腳並用、攀爬、閃避,為了取水需要穿越崩壁或滑坡,一不小心,可能會有東西像土石流一樣崩落。我媽告誡我們應該『因地制宜、隨機應變』。更厲害的是,我媽能在幾乎不開燈的房子裡其中穿梭自如。」物品堆積造成空間的失能狀態,或許反映出家人之間的溝通難度,不過憶銖從家中野地蔓生所帶來的奇特身體感,摸索出一種詮釋觀看的角度。

「在這個家生存,是要特技的!」憶銖為媽媽下了註腳,在囤物空間裡生活需要具備高超的能力,就像能夠飛天遁地的摩利支天女一樣。劇場版的《摩利支天女》納入空中綢吊表演,綢吊表演者將自己和兩條紅色綢布交織為一體,身體在綢布中扭轉、展開、翻滾,呈現不規則變化的形體。「綢吊特技,讓觀者既意識到綢吊的艱難,又感覺表演者享受極限狀態。纏捲縮放的布料有如臍帶,雖是羈絆也是源頭,我的血液與肉身就是從這裡輸送出來。」綢吊表演串接了「人──物件──非人」的意象,也以流變的形體試著處理無以名狀的複雜親情。

首演後沉澱數個月,憶銖邀請從事影視創作的弟弟,一同說服媽媽將《摩利支天女》帶回家演出:已經熟記了台詞的三位演員(楊宇政、尹宣方、吳念慈),參與為期兩天的拍攝紀錄與直播,來到真實的囤物場景中即興發揮。如果說劇場裡賦予了真實事件一個虛構喘息的出口﹔那麼《天女現身,即刻整理》回到家中的演出版本,是透過「文本、神話故事」的虛構性,在現實場景中創造了再次溝通理解的通道,也是進入媽媽的世界的入口。「媽媽真的需要被解救嗎?囤物是一個病症嗎?物品背後隱藏的不只是我媽的情感,也有我的感受。」憶銖藉著影像紀錄的機會,告訴大家「當代神話是真的!劇場裡的橋段(像是針尖地獄踩到針)也都是真的!」

能夠飛天遁地的女神真的需要被解救嗎?「所有的積累、儲存,是為了未來做準備。」憶銖提到摩利支天女是個不會讓你欠債的女神,回頭看這個製作,經歷不少磨難,但也是上天送的禮物:「要讓我理解,其實我沒有那麼辛苦」。(圖片提供:李憶銖)

2.我想知道媽媽在想什麼

既然回到家了,有沒有可能整頓野地、開闢路徑?

開燈之後的房子讓媽媽難以適應,也擔心拍攝期間物品被大量清除,媽媽總認為撿拾回來的東西未來各有用途。憶銖坦言回家拍攝,其實對自己、弟弟、媽媽都不好受,直接面對囤物造成的強烈衝擊,但也因此嘗試互相理解。隔了幾個月後的結案計畫書這麼寫著:「解決混亂的方法不是丟棄,而是整理。為了讓出能容納更多我與母親相處的空間,而整理。然後,我原本以為是為了找到空間,在故事說到完時才發現,是為了找回和母親相處時,那些閃閃發亮的時光。」

二、為自己建立邊界

創作者透過創作時間累積,更能體認自身的創作母題、不變的初衷﹔每隔一段時間回看作品,往往能夠領略創作當下無法辨識的思緒,雲霧散開之後,豁然開朗。瀏覽憶銖的劇場編/導作品:出道製作——臺北藝穗節《是的,船長》(2011)、獲得第17屆臺北文學獎劇本組首獎《海》(2015)、國藝會文學類創作項目補助「當代家族神話系譜創作計畫—《摩利支天女》」(2020),同年度新人新視野《摩利支天女》演出,跨距十年的作品皆圍繞著原生家庭的議題。創作始終是憶銖解讀世界的途徑,「做了這些後才發現,我像是接收家庭關係狀態的人,再用我的方式呈現出來,可是那些都好像不是真正的我;等到《摩利支天女》結束之後,之前被埋沒在物品的我,才真正出現。我一直在找我自己,尋找我的邊界在哪裡。」

談及創作的邊界,不能遺漏「落語」帶給憶銖的啟發及實踐。

1.落語的邊界訓練

起源於日本江戶時期的落語,其形式是單口相聲,表演者以跪坐之姿在台上,透過生動的肢體語言演繹故事,每段演出結尾處總會出現名為「落下」的包袱,出其不意又嘎然而止。

憶銖接觸落語的機緣是大學編劇課,馮翊綱老師介紹宮藤官九郎的《虎與龍》,當時從模糊的片源裡意外發現落語的有趣之處。後來2019年參與阮劇團的劇本農場計畫,完成《落人之語》劇作,也成為憶銖的研究所碩論。接續與臺灣落語師戴開成展開長期合作,包含:《盲劍客—見/不見之間》(2019)、《戴開成落語:寶船浮世》(2021)、《逢魔時刻》(2023)等大小型演出。這些作品大膽與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共同實驗,舉凡:繪師、布袋戲偶師、口技、樂師等等,憶銖在這些作品中大多擔任編劇及導演,以她一貫擅長的手法將傳統故事新編。

2021年,李憶銖與戴華旭共同成立「草搞場」,關於草搞場的介紹相當貼近他們對創作的見解:「演出必須可重複,而生命無法重複,生命只是一張草稿。於是,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刻,隨意起草。」兩人經營的草搞場如團名帶著隨性自在的氣息,沒有必定得走向何處,可以是落語、站立喜劇、單人表演、黑盒子劇場演出,重要的是從跨界共創裡玩耍創作。

隨著與落語的接觸越來越深,憶銖發現落語幫助她區分界線,不同於過去作品仍有許多曖昧模糊的空間,落語的極簡表演元素——跪坐於一張坐墊、以扇子及手絹替代故事中的所有物品、一人分飾多角——必須明確區分角色、表演面向、物件符號的使用等,「如果分不清楚無法演好落語,所以透過欣賞落語、理解落語,好像很多事情越來越清晰了。」憶銖肯定地說完又補上一句:「後來我也開始練習表演落語了。」

台上演出落語的憶銖,察覺過去做編導工作,總是習慣退位、對應團隊或觀眾的需求,導演像是黏合劑思考文本段落、演員、設計的排列組合,顧及所有人的情緒狀態,但原來「把自己放在前面」不見得不好。直到一個人在台前說故事,讓自己的想法用自己的聲音表達出來,終於找到「我」在哪裡。


集編導演於一身,需要區分界線,憶銖說:「如果分不清楚無法演好落語,所以透過欣賞落語、理解落語,好像很多事情越來越清晰了。」(攝影:何品辰)

2.邊界上的風景

關於「我」的存在、「我」的語言,2023年的新點子實驗場《昆蟲物語:裝死》脫殼顯露。離開原生家庭的內在衝擊,憶銖把從小到大對昆蟲的熱愛及研究,打造成一齣帶有黑色幽默的情境喜劇,用昆蟲裝死的防禦機制,比擬人類切斷感受以面對生命中過於痛苦的事情,「裝死,是為了活下去,是生命給自己的休息時間。」憶銖認為這次編導作品是真正從自身出發,重建了內在平衡,也更掌握了屬於李憶銖的個人創作語彙。

2023年是創作過量的一年,疫情停擺又復甦後的過勞產出,但也在密集的創作勞動中認知「鬆」的奧義。作為既編、能導又會演的三棲創作者,有時會分不清三者之間的界線,到了年底擔任《混戰西遊》的導演職位找到了定位,「單純的做導演,需要一定程度的旁觀,而且有時後混水摸魚,說不定戲還比較好看。」除了創作職位的劃分,對接案工作者來說,區隔出「工作——創作——休息」之間的分野,也是維持健康創作模式的必要習題。

三、身體的聲音,他們的聲音

懂得切換頻道也很重要。不論生活或者創作都需要適度的打開,去接觸不同的人事物,而這些終會回過頭成為更穩定的力量。

1.回到身體訓練

就讀臺大戲劇學研究所時期,憶銖加入臺大自然保育社、跨系所聽了許多其它類型的課程,像是: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哲學理論、柄谷行人的倫理學、克里佛(James Clifford)的人類學,又或是開放式課程有「樹木學」、通識課有「文學、動物與社會」,這些都大大拓寬了智力與創造力。比較起大學時期,北藝大的學院之間各自忙於專業訓練養成,奠定圈子內的人際網絡﹔臺大研究所的校園氛圍充滿主動學習的能動性,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容易向外對話。

有趣的是,憶銖在研究所階段卻也頻繁回到北藝大旁聽。鍾明德老師的課堂上,邀請南管、中性面具等領域的專業者,帶來許多回到身體的劇場訓練,感受身體的內在能量。此外,鍾明德老師耗時二十餘年,鑽研俄國戲劇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i)的表演訓練、波蘭導演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的藝乘(Art as vehicle)研究,並親身體驗太極導引、賽夏族矮靈祭歌、白沙屯媽祖進香等臺灣民間儀式文化,鑽研出一套讓表演者出神入化、身心調和「身體行動方法」(Method of Physical Actions,簡稱MPA)。

受鍾明德老師影響之深,草搞場成立以來每年春天皆規劃外出團練——參與白沙屯媽祖進香。五年前憶銖首次參與便遇到媽祖急行軍,不間歇的行走前進,已經超越了日常思辨並挑戰行動能力的極限,體驗到MPA理論中「動即靜」的奧義。以往編導工作習慣性用腦思考,過多後設、過多理論,而透過身體訓練及儀式現場帶來的專注與拋空,能夠從中獲得覺知。

2.活泉之家

憶銖的個人簡介多才且多工:「又名一株,興趣為探索各種說故事的方法,編劇、教學、占卜自由接案中,也是個劇場導演。」

多年接案工作經驗裡,「伊甸基金會活泉之家」的創作教學經驗,與創作之路並肩前行。活泉之家的上課學員是精神障礙者及其照顧者,2019年受大學同學之邀來到活泉,憶銖提到「我從他們身上看見自己,大家都是心理受過傷的人,有惺惺相惜的感覺。」起初帶大家寫作,上著上著開始嘗試口語表達、讀劇,既然有了讀劇,順勢就來表演,最後衍變成了「說讀演寫作課」,每個學員從說、讀、演、寫找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憶銖很自豪收了一位「主修生」,看到了一期又一期課給她帶來的變化,主修生逐漸願意試著觸碰脆弱受傷的那一面,並抓到平衡。

活泉之家的教學相長重新界定了創作的標準和意義,憶銖強調這個過程未必是「教」,而是給予表現的空間,藉由創作讓大家願意打開自己,看到有學員的反應速度變得更快、更願意表達,甚至交到了朋友,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創作並非只有單向輸出,與活泉之家的學員們互動的過程中,得到許多反饋及體驗。(圖片提供:李憶銖)

四、脫魔:自己是自己的家

整體藝文環境總因補助時間限制、講求效能、產業不易維生,導致從業者面對不穩定的焦慮感。劇場歷程走了十年多,憶銖釐清許多事情:「創作好像真的和我的生命緊密相關,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試圖把自己看事情的方式對外分享。自從接觸了活泉之家、MPA身體行動方法之後,萬物在我看來都是創作。我也重新去思考當下要做的事情,目標在哪裡就去找到相應的方法,而不是耗盡自己的體力心力去創作。」

至於《摩利支天女》還有後續嗎?人生好像已經過了這個關卡,走進下一個階段。結案過後,2022年憶銖正逢租屋處搬家,也和從小住到大的房子進行一個屬於自己的畢業儀式——把老家房間裡的床墊帶走。原本內在的糾結感打開了:「那是我媽住的地方,她想怎麼做是她的自由啊!」憶銖接著說:「我的房間還有關於家的這一切,過去一直有東西流出來,像一個生產的過程,而帶走床墊是一場無形的儀式,我把自己生了回來,在那之後,我可以務實的面對離開家這件事情。」

憶銖認為此刻三十三歲是一個特別的歲數,生命狀態日趨穩定,過去疼痛幽暗的那面能夠轉為力量。這幾年做了這麼多演出,憶銖既玩笑又認真的說劇名要慎取,每齣戲的工作狀態都會像那齣戲的劇名。2023年製作《逢魔時刻》就彷彿著了魔,最後一場演出結束那天,一個人到劇場外走走,看著天空,忽然一群鳥從面前飛過,「我忽然驚覺,好像鬼魂是我的主修老師,祂在和我說再見。」

對現在的她來說,從囤物走到釋放,從創作裡脫了魔,「做創作也要把自己照顧好,自己就是自己的家」。


憶銖以三樣物品呈現目前的生命狀態,由左至右分別是:(1)月琴:意識到生活、快樂創作的重要、(2)落語小模型:落語和現階段的創作合為一體、(3) 驅魔鈴:和鬼魂借來的靈感終將歸還。還有大尾(憶銖的貓),是一隻散發正能量氣息的貓。(攝影:何睦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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