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專文

從道教精神世界朝向社會多情眾生:林廷緒《在山海來去》之後的創作發展
樊香君|舞蹈研究者、舞蹈構作、舞評人
2024/5/1

2022年,對林廷緒與團隊秋杉所在來說,是爆炸性的一年。

一年之內,林廷緒與秋杉所在有三部作品分別於臺灣南北場館上演。四月初,《不存在的金烏》在「高雄春天藝術節」,以臺灣道教正一派的齋醮科儀、當代舞蹈身體與聲音藝術,共同呈現道教文化的精神世界。同月底,《在山海來去》發表於第十四屆「新人新視野」平台,在過去作品中廷緒所琢磨的民間信仰精神世界,以蘭嶼山海的轉化能量顯形。十一月,《採身》則於衛武營「2022臺灣舞蹈平台」上演,從長年合作的兩位舞者——陳欣瑜和文韻筑的視點,探索個人與島嶼發展息息相關的生命史。

爆炸性的一年,同時也是豐收的一年。三部作品,有兩部受到「第二十一屆台新藝術獎」季提名,分別是《不存在的金烏》和《在山海來去》。其中,《不存在的金烏》更入圍至競爭激烈的決選階段。大量的曝光機會與豐收,是幸運,但絕非僥倖。廷緒親透,「林廷緒工作室」自2022年初更名為「秋杉所在」以來,遞案、接案成為廷緒與團隊成員的工作常態。頻繁展演與掌聲,也催促著廷緒對於創作、生活與生命的思考。

透過實際走訪舞團目前常駐的高雄大事件排練場,並與廷緒於排練場二樓的沐木咖啡面訪,本文將分享廷緒在創作實踐上的逐漸轉向,以及團隊營運與個人生活之間的平衡心法。


高雄大事件排練場。(攝影:樊香君)

離開自己卻更靠近自己的創作歷程

「《在山海來去》作為廷緒創作上對於民間信仰關注的轉向標誌」,這觀察,不算對,但也不盡然錯。若就《在山海來去》的主題內容而言,此作的確是他2017年至2019年,三年民間信仰考察時期轉向的第一個作品。2019年受到高度關注的《八 八》(亦入圍第十八屆台新藝術獎決選)、《紅頭裡的金烏雲薦》以及入圍2022年《不存在的金烏》是那三年考察所儲備的能量爆發。但若將眼光放到廷緒更初期的創作關懷,其實所指一直是關於人的存在狀態與其精神世界,而可見的身體,即是此不可見的透光處,《在山海來去》可說是回到關懷的本源。

創作主題是創作者表達的外顯,關乎到觀眾對於作品的初步感知、對於創作者的認識,以及如何定位這位藝術家。然而,對某些創作者(如廷緒)來說,創作實踐的真實內核,是在於產生創作動能的推力,而這股推力,是關於人、關於生活的。廷緒提到,某次與舞者謝幕過後,他突然間對於掌聲沒有感覺了。這個無感,並非對於劇場、舞蹈或展演失去熱情。而是,他發現對自己來說更重要的,是與舞者排練的日常、以及與團隊、設計群工作相處的日常。對廷緒來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溫度,牽動著創作的走向」。這樣的體悟,雖發生在某個瞬間,但在其創作路程中其實有跡可循。


秋杉所在《在山海來去》。(攝影:吳柏源)

《在山海來去》中最令人動容的一段,是舞者欣瑜在一堆紙箱之間,用盡身心之力,演繹母親逝世的當下時刻,舞者狀態彷彿神識與靈魂由內而外至體內嘔出。也是因為要工作這個片段時,廷緒的創作方法逐漸轉向。過去,廷緒在作品中所逼視的,皆屬於他個人所欲探索的精神世界,透過他的第一人稱視角所欲形塑與顯化的世界觀。這發生排練場上,即是從廷緒的美學視角打磨身體、雕揉動作、描繪畫面。然而,在欣瑜演繹母親故事的獨舞中,廷緒過去慣用的方式碰了壁。他自陳:「(欣瑜)這段是我無法介入也無可撼動的精神世界。我必須退幾步才能跟她工作這段獨舞。」於是,他更多時候必須聆聽舞者的表達,以給予大方向的排練建議,而非提出相較屬於個人美學的指令。

此外,廷緒過去慣常的工作方式,是獨行俠一般的走訪廟宇,進行考察。近年,則因為獲補助機會增加,加上入圍台新藝術獎的獎金補助,廷緒於是可以帶著團隊一起走訪田野。《在山海來去》即是因此與團隊成員一同於蘭嶼駐地一段時間。因為實際的走訪,舞者們於田野間的身心收穫,對廷緒來說是動人可貴的,同時也是相較個人的。於是,舞作中三位舞者知穎、韻筑、怡瑩,身體如浪花般躍動的片段,在動作發展上也是必須大量採納舞者自身在山海間所沈澱的身心感動。可以說,從《在山海來去》這兩個片段開始,廷緒在創作方法上的逐漸轉向。對他而言,一種新的創作實踐方式必須出現。


秋杉所在《在山海來去》。(攝影:陳長志)

從道教文化精神世界到「人」的世界

隨著這個創作實踐上的轉向,廷緒在創作主題上的偏移也逐漸成形。《採身》是廷緒在《在山海來去》結束後的創作。《採身》顧名思義是採集身份。廷緒與舞者一同踩著回鄉的步伐,從身體的語言,採集過去的身份,但採集的不是編舞者廷緒的身份,而是長期與之合作的欣瑜和韻筑的身份。欣瑜,出生彰化二林,在臺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家中經營皮箱工廠。隨著臺灣加工產業的沒落,彰化工廠面臨不得不關場的命運。隨著《採身》的創作發展,欣瑜回顧了幼時的工廠與長在身上的鄉間記憶。韻筑,一位隨著父親北漂的排灣族馬兒部落貴族少女,長期對於根源陌生而遙遠的她,在《採身》的創作發展歷程中,回到了不甚熟悉的屏東部落,感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秋杉所在《採身》。(攝影:林廷緒)

兩位舞者的生命歷程看似迥異,但其實都扣合著島嶼命運。從《在山海來去》到《採身》,我們可以看到廷緒漸漸從道教文化的精神世界,轉向到更可見的身與不可見的心的存在狀態。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藝術家從個人與宗教間的家族史,轉向島嶼上的諸眾與其相互交纏的命運。創作方法與主題上的轉向,「看似遠離自己,但其實是更靠近自己」廷緒意味深長地說到。我們或許可以這麼理解,這樣的自己,不是封閉而內縮的個人身世與精神世界探索,而是與外部關聯著的,內外相互牽動、相互折射返照的自己。

新作醞釀中:《大吻琉璃》

或許是因為2022年的爆炸性行程以及忙碌後的沈澱所致,2023年對秋杉所在來說,在作品發表上看似相較安靜,然而在創作醞釀上,廷緒與團隊仍積極而安靜地進行中。

目前醞釀中的新作名稱為《大吻琉璃》。大吻,是廟宇屋簷最高處咬住屋脊兩側的神獸,名曰「正吻」,別稱「大吻」。此神獸屬水,為龍生九子中的其中一子,龍頭魚身,擅咬吞,口中冒水潤嗓。由於古代建築多為木製,安置此神獸在建築物上有防火辟邪的作用。琉璃,指的則是鋪造廟宇屋頂的琉璃瓦工。從舞作名稱看來,也可以嗅聞出廷緒的關懷已不僅關於道教文化與精神世界,同時也將焦點帶到了與此物質文化息息相關的有情眾生。在《大吻琉璃》中,即是負責建造的琉璃瓦勞工們。


秋杉所在《大吻琉璃》。(攝影:林廷緒)

在一張廷緒分享的創作示意圖中,一位勞工朋友提著兩個水桶,站在廟宇屋頂。廷緒用筆首先標示著照片上的廟宇建築物「我之前的關注可能都在這裡」,接著,他將筆鋒一轉,指到了琉璃瓦工人身上,說道「現在,我將關注點放到了這裡」。這讓我想到,廷緒曾經在過去的一次採訪中,活靈活現地向我分享到宮廟中的文神和武神,姿態各有不同。這次,他將關注點轉向至受拘於現實生活、會有親子問題、家庭問題、會有勞損、會失去生命的勞工身上。

與廟宇很有緣份的廷緒,自小便得知族中一位二舅是琉璃瓦工班的一員,因為二舅的關係,廷緒得以長期跟隨著一組工班走訪廟宇建築,令人惋惜的是,廷緒二舅在去年七月就離開人世了。同年六月,廷緒跟隨此工班工程走訪了高雄覆鼎金保安宮,七月,則協同聲音設計許彥婷走訪臺南四草的大眾廟,進行聲音收錄,後來又去了嘉義義竹的媽祖廟。而就在我們採訪當下的前一個月,廷緒才跟隨工班又至彰化二林鎮進行工程。在廷緒眼中,工班生活跟遊牧民族有些相似,琉璃瓦工程出班到何處,他們就要在該處扎營。建造廟宇的經費,小至幾千萬,高則達上億,遇到大方一些的業主,工班可以住飯店旅館;遇到較為窘迫的業主,或是地點偏遠,實在沒有住宿的地點時,工班只能在廟宇內搭帳棚過夜。

舞蹈介入勞工處境

從舞蹈介入琉璃瓦工的工作與生活,對廷緒來說,一個創作初衷是:「舞蹈進駐廟地紀實,並用創作感受基層勞工的血汗、用身體復刻勞動價值」。一方面,廷緒想透過《大吻琉璃》,將琉璃瓦工班的故事分享給觀眾朋友們;另一方面,牽動著廷緒朝此方向的,則是一種目前尚不可言說的連結。他隱約認為,琉璃瓦工與現代舞者似乎在某種相似性。不在於工作環境等物質條件上,而是在於某種身體與精神的無形層面上。廷緒如此描述到:「他們都是大量身體耗損的付出者,琉璃瓦工是在廟宇的最高處(屋頂),而當代舞者在表演的過程也追求自己職涯的最高處。」他接著說:「但是我也知道他們其實離很遠,或許就是這個離很遠,讓我想用創作去探究。」

在隨著工班跑廟宇工程的過程中,他特別有感於勞工朋友的「真實」。「那是一種攤開來、掀開來的真實,血淋淋沒有包裝的真實。」這對於從《在山海來去》開始,即關注於勞動者身心耗損的廷緒來說,在身心深處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密切感。生存的不易、生活的現實,要求著勞動者忍耐度日,這類話題最常出現在廷緒與工班朋友的訪談之中。廷緒分享到:「瓦工們可能早上才閃到了腰,下午還是出現在工地」;又或者,「幾天前才差點摔落工地,所幸抓住了鷹架,才沒受傷或喪命,隔天就還是出現在廟宇屋頂繼續工作,為的就是賺取養家糊口的費用。」為了生活,傷得忍,不友善的工作條件與環境,也得忍。若將現當代舞者在冷氣房內、光滑的黑膠地板上的工作處境,與琉璃瓦工們面對高耗能與高危險工作處境的狀況比擬,或許有些牽強;但可以反過來想想的是,當代舞蹈工作者在同樣忍受著身心勞損的工作狀況下,所追求的「高處」是什麼?而後面的驅動力又是什麼?

《大吻琉璃》在兩廳院前期創作研發的支持下,於2023年九月進行了內部的階段性呈現,並獲得2024年「新點子舞展」的委託製作,將於今年(2024)六月進行展演。不過,廷緒對於《大吻琉璃》的想像與視野不僅止於劇場舞蹈作品。他悄悄透露到,除了六月的劇場版展演以外,《大吻琉璃》正醞釀著從另一種不同於劇場呈現方式來到我們面前。


秋杉所在《大吻琉璃》。(攝影:林廷緒)

從獨立創作者到團隊經營者的心路歷程

本文開頭處曾提到,「林廷緒工作室」自2022年初更名為「秋杉所在」。廷緒從一名獨立的藝術創作者,成為一個帶領團隊南征北討的藝術總監。而在表演藝術圈的人都知道,成為團隊領頭或藝術總監,並不會讓工作變得更「藝術」、或是工作內容更「高階」;反倒,因經營的壓力,讓工作量變的更大,團隊也於是更忙碌,但薪資卻非正比成長。團隊的生存,在很大程度上依賴補助與場館展演:團隊成員需要補助來養、需要大量展演機會曝光,於是才有接下來的更多機會。可惜的是,大量的展演機會並不等於團隊可以完全自食其力,更常發生的,反而是團隊成員的大量身心耗損。這台停不下來的工作過量機器,是當代表演藝術目前仍無法擺脫的困境。

從2020年至2023年,秋杉所在大量遞案與接案,許多人大概會說,忙碌是好事,但這卻也讓廷緒陷入巨大的身心疲累。而更令他心累的是,這些過量的工作,仍無法給予舞者合理的待遇。廷緒感嘆地分享:「雖然我們團隊接到了很多平台的展演機會,也拿到了不少補助,但是舞者的工資仍然過低,這是讓我心裡非常難過的一個現象。」廷緒進一步補充到,「即便從2022年到現在,我都會給舞者相較高一些單案演出費╱單次排練費,但是同業間的舞者薪資平均打聽下來,整體而言薪資仍然過低。」這幾年間,面對這樣的整體現象,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借鏡其他團隊的經營方式,思考如何行銷與打造品牌。然而,只要一想到這與自己創作初衷的違背,以及頻繁看到其他同行的前輩與朋友們,紛紛因為過勞而身心受損,甚至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他都反覆自問:這是不是他要的生活,以及他與創作的關係。

廷緒在舞蹈創作這條路上盡力打拼六年了,不短也不長。他反省到,如果在這條路上,他有那麼一點點地幸運被大家關注與期待,那麼絕不是因為團隊的行銷或品牌做得好,而是他與團隊在創作上的執著與琢磨。通透了這點,他也就清楚了自己的屬性是:做好創作。在這個前提下,調配好工作節奏,早上文書工作、下午創作排練,週末休息,不強迫自己與團隊過度接案遞案。該工作就工作、該休息就休息,是他目前生活與工作平衡原則。廷緒笑笑提到,「過去我會說舞蹈創作是我一生的職志,現在我不會這樣說了,但我會一輩子喜歡舞蹈」。

看似輕描淡寫的「喜歡」,其實仍藏著廷緒對於創作的誠懇深刻。尤其經過《在山海來去》、《採身》到《大吻琉璃》,從第一人稱視角轉移到第二人稱視角的創作方法,創作主題則從相較無形的精神世界轉向有形、有情的眾生面貌。對現階段的廷緒來說,創作,是他得以觸碰到他者,並試著感同他人身受的一個重要媒介。在創作中感覺他者的溫度,這個溫度也同時豐富了廷緒自己的身心。此來復往返間,看似遠離自己,卻其實更靠近自己的過程,是廷緒目前對於創作的點滴心得:「這個靠近,並不是太舒服的,反而是有些殘酷的,但觀照久了,也挺療癒的。」

高中美術班畢業的廷緒,在畫展上展出一幅與神明有關的美術作品;研究所畢業後,他又創作了多部與道教文化與精神世界相關的舞蹈作品。當我們以為林廷緒的創作關懷皆圍繞於宗教世界時,他轉身走向有情的眾生世界,講舞者同伴的原民身份、工廠童年、琉璃瓦工班的故事。然而,從他分享的創作心得、創作方法的轉化,以及朝向他者靠近的動力,我們知道,對於精神世界的信仰,於廷緒而言不是關注不再了,而是已內化至他的心念與行動之中了。現階段的廷緒,持續努力著「用身體紀錄所行走過的路,探尋各種人文議題的普世精神,從當代創作來展現舞蹈所存在的社會價值」。

 

相關成果

《在山海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