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采騰(音樂文字工作者) Banner設計/王景銘

上世紀初期,大量西方音樂傳入中國,「國樂」此一概念與自我認同逐漸成形,加上當時的五四運動思潮,許多知識份子如蕭友梅、劉天華開始提倡改革傳統音樂,引入西方作曲技法及樂團編制,推動了國樂的現代化。他們的部分成果,如今已發展成遍佈全台的國樂團和科班體系,成為現代國樂最廣為人知的形式。

然而,現代國樂不只有這樣單一的樣貌。回顧「國樂」一詞的原初定義,其實包含了戲曲、民間歌謠、絲竹樂等各種傳統音樂,範圍相當廣泛。在不同樂人、作曲家及創作者的努力下,其他類型的傳統/中國音樂也形成了不同的現代樣貌,值得我們進一步關注。本文將從三個面向切入,分別為:(一)傳統器樂的前衛實驗、(二)跨樂種與跨界創作、(三)國際交流,來展示台灣現代國樂的複數視野。

第一種面向,是將前衛與實驗音樂融入傳統樂器,譜寫或演出全新創作。在這個類型中,演奏家扮演著中心角色,他們多方委託作曲家創作,並將作品集為一場或多場音樂會,以樂展的形式呈現。箏樂家郭靖沐近年舉辦「箏新視野」系列獨奏會(2017、20192020),邀請十多位作曲家(包含他自己)進行創作,共推出十五首全新箏樂作品。這些作品隨後被整理出版為《箏新視野—當代箏樂作品集》,是當代箏樂的高光時刻之一。

除了器樂獨奏,亦有不少演奏家組成室內樂組合,開創不同於傳統絲竹樂的嶄新合奏形式。郭靖沐和潘宜彤(中阮)及任重(笛簫)的「三個人3PEOPLEMUSIC」近來備受矚目,他們受邀於國家兩廳院,推出了「3x3計畫」、「誤讀聲響」、「催化效應—融・共感」等音樂會,時而用琴弓拉奏笛箏,時而應用環境裝置製造多重聲響,吸引也嚇著許多觀眾。「琵琶雅集」重奏團則新舊兼容,他們的「引」「弄」「風」等音樂會皆結合傳統古曲、近代經典作品及全新委託創作,兼容演奏傳統與前瞻思維;此外,他們近期也舉辦一系列「琵琶小肌群」講座音樂會,使觀眾更親近琵琶的當代視野。

第二種面向,是由藝術家跨足不同樂種及表演藝術形式,碰撞出跨界的火花。跨樂種方面,中西混編的「台北中央C室內樂團」由董昭民、江瀅、林慧寬創立,演出曲目橫跨西方古典及東方傳統,並積極委託創作,促成中西音樂的深度辯證與思索。例如,林芝良《手法》為委託作品之一,從演奏動作出發,觀察古箏、琵琶、打擊與大提琴手型運動的異同,進而建構視覺與聽覺的雙重結合;「洞悉東西」音樂會安排西方先鋒作曲家貝里奧(Luciano Berio)、凱吉(John Cage)的經典作品,以及兩首世界首演曲目,分別出自董昭民與歐盟作曲家聯盟主席Klaus Ager之手,充滿典範與新意。

跨域方面,有些以「加法」為思維,在演奏中加入其他表藝元素,打造成為音樂劇場;有些則更深入地自我解剖重構,更有機地融合於其他藝術領域。谷方當代箏界與古都木偶戲劇團合作推出「綻放刺桐城」,在箏樂經典作品中加上布袋偶戲,呈獻故事線鮮活的箏樂劇場。心心南管樂坊推出的「當代南管泥土計畫Ⅱ—在利澤遇見童年」「人聲很南管」,分別與光影偶戲及阿卡貝拉(A cappella)共同創作,透過深度的跨樂種交流與扎實的田野調查,為南管音樂注入活水。音樂創作人李慈湄在壞鞋子舞蹈劇場「吃土」中,徹底拆解北管樂,以反覆解構—重組—轉化的方式譜曲,配合高度流動的身體呈現,重塑人們對於土地的感受經驗。

順帶一提,不管是國樂當代作曲與跨域創作,歷來皆有不少團隊投入心血,培育青年作曲家的國樂創作能力。時間藝術工作室「『傳統與現在 從我開始』工作坊」邀請中、韓、台、美青年作曲家回顧自身文化傳統,尋找當代創作靈感,並以共作形式與演奏家一同發展概念,完成作品;小巨人絲竹樂團「跨文化室內樂創作工作坊」則邀集潘皇龍陳士惠趙菁文、Kurt Stallmann等中外知名作曲家擔任講師,指導學子如何為國樂器譜寫音樂,提升跨領域的創作力。

最後一種面向,則是國樂在國際舞台的呈現。這類通常是以個人或團隊身份受邀參加音樂節,或者是參與代表性音樂機構的研究及創作活動,前者能較自由完整地展現自身主體性,後者則融入對方的視野,形成跨國的文化對話。這兩類的國際交流案例為數不少,這裡主要提幾個有趣的例子:

笙演奏家李俐錦近年在歐陸樂壇上十分活躍。2022年,她成為法國當代樂團Ensemble Linea的客座音樂家,與該團於德國「魯爾三年展」音樂節演出。此外,她還參與了巴黎現代音樂協會的「笙計畫2018-2023」,負責即興示範、新作首演及協助IRCAM聲學研究,提升笙樂器在西方的能見度。笛簫演奏家林小楓遊走於傳統與前衛、民族與世界音樂之間,模糊不同樂種之間的邊界,拓展了傳統音樂的外延。他曾和李世揚(鋼琴家)、莊雲雁(視覺藝術家)一同參加吉隆坡實驗電影、錄像和音樂節(KLEX),與當地的藝術家及學生深度交流,共同即興演出。回國後,他們也舉辦了「南島珍珠,凝眸下的瞬息」成果音樂會,與樂迷們分享交流經驗與見聞。在這個例子裡,國樂與實驗藝術水乳交融,展現了最具草根性的一面。

不論中心或邊陲、前衛實驗或流行通俗、樂種內或跨藝術、國內或國際,不論上述的藝術家是否將國樂或傳統音樂納入自我認同,他們皆不滿足於現狀,努力突破樂種的框架,享受邊界的歡愉。國樂的未來可能性,正是在這樣多元的音樂實踐中無限地展開。